原來鄢懋卿上奏要重劃鹽區之後,就仿效唐毅在市舶司幹得那一套,采取招标,針對現有的兩淮鹽商,誰出價高,就能獲得一省的銷售權力。
他這個方案一抛出,就惹出來無數風雨,兩淮鹽商雖說人數不多,但大大小小也有幾百家。這幫人同氣連枝,守望互助,形成了強大的鹽商集團。
按照鄢懋卿的法子,兩京加上十三個布政使司,最多就是十五家大鹽商得到銷售權力,其他的都被排除在外。
誰上誰下,關乎家族生死,誰能不紅眼,不拼命!
鄢懋卿的算盤打得很好,他把方略拿出來,就會有大鹽商争相巴結逢迎,搶着往他手裏送銀子,接下來就是數錢數到手抽筋,做夢做到自然醒的好日子。
可是鄢懋卿犯了異想天開的緻命錯誤,那些鹽商誰也不是吃素的,互相一通氣,與其咱們拼死拼活,還不如讓鄢懋卿滾蛋呢!
他們就把消息散布出去,說是朝廷要改變鹽法,煮鹽的竈戶都要裁撤,大家往後就沒有生活來源了。
雖然竈戶和世兵一樣,要父死子繼,且飽受盤剝,收獲極小,但是好歹是一份營生,外加上能弄點私鹽,好歹能維持糊口。要是改了鹽法,他們能幹什麽?
種地沒有,做工不會,這不是往絕路上逼人嗎?
因此兩淮等地的竈戶都被驚動了,大家索性一起罷工,抵制鹽法。他們不幹了不打緊,商人們立刻宣布存鹽不足,鹽價幾天之間,就翻了一倍多。
地方官吏,還有錦衣衛的人一看這還了得,鹽可是老百姓生活的必須。可以不喝茶,不吃油。唯獨不能沒有鹽!
再漲下去,就不是竈戶鬧事,而是百姓要起義了,他們爲了烏紗帽,也不顧得罪嚴黨,紛紛上書,彈劾鄢懋卿。
嘉靖接到了錦衣衛的密報。更是怒氣沖沖,幾乎抓狂。給朕惹出了這麽大的麻煩,他就想立刻下令,把鄢懋卿給抓起來。
不過話到了嘴邊,嘉靖又咽了回去。
他的怪脾氣再度發作了,鄢懋卿南下巡鹽,不管他幹了什麽,替宮裏多撈了一百多萬兩銀子,讓嘉靖得以周濟天下。這就是大功。
而且鹽政是個人都知道問題重重,鄢懋卿的做法至少是勇于任事,忠心耿耿。
下面越是鬧。就說明鄢懋卿的方法觸動了他們的利益。
朱纨事件給嘉靖的教訓太大了,他決不能因爲地方上反彈。就随便處罰自己的大臣……
嘉靖對鄢懋卿竟然生出了同情,可是兩淮大亂,又是不争的事實,上千萬人面臨着缺鹽的困境,一旦激起民變,那可是要天下大亂的。
該如何處理,嘉靖是一腦門官司。有心要嚴嵩商量,嚴嵩一定庇護鄢懋卿,而找徐階呢。他又會趁機落井下石,緻鄢懋卿于死地。
這兩派争鬥。到了刺刀見紅的時候,根本沒有朝廷大局,江山社稷。
嘉靖越想越氣,恨不得罵娘!
朝廷養了一大幫的官員,到了關鍵時候,沒一個能分憂解難的,光想着自己的利益,就不知道想想大明的天下?
其實嘉靖也不想想,自從大禮議以來,他心裏何嘗不是隻有自己,至于嚴徐黨争,那也是他慫恿鼓勵出來的。這就叫腳上的泡自己走的,兩個字:活該!
嘉靖沉着臉看了一眼伺候在身邊的麥福。
“朝堂之上,有本事,又不是嚴黨和徐黨的,還有誰?”
麥福慌忙說道:“皇爺,奴婢哪敢随便評斷大臣啊!”
“那朕非讓你說呢!”
麥福頓了一下,露出爲難的神色,思忖了一會兒,才吐出兩個字:“唐毅。”
嘉靖搖搖頭,“以前的唐毅還算不錯,可如今嗎,整個一個徐黨,還是人家的馬前卒,傻狗不知臭的東西,被徐階賣了還幫着他數錢……”
敢情唐毅替趙貞吉擋槍,在嘉靖這裏就落下了這麽一個評價!
麥福仗着膽子說道:“皇爺,老奴倒是不這麽看。”
“那你就說說。”
“遵命,那天廷議,老奴也聽了,唐大人從頭到尾,都是老誠謀國,他說要整理漕運,也是有理有據。這些年來,不管做什麽事情,唐大人始終把陛下放在第一位,和那些人不一樣的。”
麥福說完,連忙把頭低了下來。嘉靖是個何等怪物,要不是麥福得了太多唐毅的好處,才不會冒險出頭呢!
好在嘉靖對唐毅的印象的确不錯,尤其是涉及到經濟的問題,天底下還沒人能超過唐毅,
他思前想後,還是下旨把唐毅叫到了西苑,君臣相見,行禮之後。
嘉靖直接開門見山,指了指桌案上的一摞奏疏,怒氣沖沖道:”這些都是彈劾鄢懋卿的奏疏,罪大惡極,觸目驚心,你說吧,朕該怎麽處置?”
唐毅真想脫口而出,你殺了他算了,不過卻忍住了,一路上唐毅思量再三,尤其是聽到嘉靖的話,他就更加确定了。嘉靖是何等強悍的人,他要處置誰,還會征求别人的意見,别說鄢懋卿,就算比他官職大得多的,也照抓不誤,張經、李默、趙文華……這樣的例子不勝枚舉。
現在征求自己的意見,多半就是試探,我才不上當呢!
“啓奏陛下,臣對此事一無所知,不敢妄言。”
“那好,就讓你知道,那邊都是折子,自己看!”嘉靖冷冷道。
這是逼着自己表态啊,唐毅将奏疏拿起來,一本一本仔細地看着。其實唐毅有過目不忘的本事,而且這些奏疏都大同小異,不用費什麽事。
可唐毅愣是看了半個時辰,弄得嘉靖都不耐煩了。
唐毅才緩緩放下折子,到了嘉靖面前。
“臣以爲這裏面有蹊跷。”
“你說。”
“是,臣以爲竈戶收入微薄,生活艱難,他們要是反對鹽法,應該聚衆去衙門鬧事,奏疏之中,沒有提到衙門受到沖擊,反而是停止煮鹽。竈戶不煮鹽,就沒有生活來源,他們能承受得起嗎?再有各地鹽商都有存貨,以臣在福建和浙江等地的經驗,至少會有兩三個月的存貨,豈有這邊竈戶一停,那邊就漲價的?”
唐毅道破了天機,嘉靖也感到了問題,隻是他高高在上慣了,容易忽略細節。
可聽唐毅一說,頓時豁然開朗,他面帶思索之色,手指有規律地敲擊着大腿。
“鄢懋卿是被陷害的了?”
“也是也不是!”唐毅低聲說道:“臣以爲鄢大人改革鹽政,用心是好的,隻是方法過于急躁粗糙,也低估了反彈力道,才弄出了亂子。”
“嗯,那你說該如何處置鄢懋卿呢?”
“這個……”唐毅額頭真的冒汗了,他剛告訴自己的同科,不要陷入嚴徐黨争,結果他就被逼着表态,可真是報應不爽啊!
“陛下,臣以爲當下讨論如何處置鄢大人,還爲時過早,當務之急就要穩住兩淮,穩住漕運,然後再追究責任不遲。”
唐毅這話,本質還是推脫,嘉靖雖然不喜,可是也無可奈何,尤其是他說的的确有道理。
一個鄢懋卿不足惜,真的弄出了民變,那才是人頭滾滾呢!
嘉靖思索半晌,說道:”唐毅,朕任命你爲欽差,去淮安走一趟,把鹽解決了,兩條,第一地方不能亂,第二,鹽稅不能少!”頓了頓,嘉靖又補充道:“隻要辦成了,回來朕有重用!”
顯然,嘉靖算是看清楚了,凡是涉及到收稅,嚴黨貪婪無能,而徐黨呢,又自私自利,和士紳站在一起。唯有唐毅辦事最貼心,把銀子給他送來,還能皆大歡喜。
俗話說有了對比才有差距,鄢懋卿鬧出了這麽大的問題,嘉靖越發感念唐毅的好處。
人家好歹也是當過巡撫的人,調進京來,接了少詹事的極品閑差,天天在家哄孩子,這算什麽事啊!
嘉靖是打定了主意,隻要唐毅把兩淮的事情弄好了,就給他個實權的職位,不管誰反對都沒有用。
可算是等到了這話了,唐毅差點哭了,雖然他也知道自己要穩一穩,忍一忍,可俗話說得好,大丈夫不可一日無權,坐冷闆凳的滋味,那是誰做誰知道。
哪怕爲了自己的前程,也必須把兩淮的事情辦好了。
唐毅接了旨意之後,輕車簡從,出了京城,直奔淮安。這一路上,唐毅可謂是意氣風發,得意非常。
按照他的盤算,想要介入兩淮的鹽務,是個非常困難的事情,因此當殷士儋提出來的時候,他毫不猶豫拒絕了。
可意想不到的是鄢懋卿竟然替自己出手了,他的動作等于是打開了一個口子,雖然不算很大,可唐毅是什麽人啊!隻要有一星半點的機會,他就能狠狠咬一口。
除了豐厚的鹽利,更讓唐毅興奮,甚至想要高歌一曲的是鄢懋卿總算是落到了自己手裏!
想想吧,當初在泉州,這個家夥是欽差,而自己是知府,被他逼得隻能燒了賬本,差點斷送了仕途。
如今情況變了,老子是欽差,輪到你鄢懋卿上砧闆了,在嘉靖面前,我不會傻乎乎彈劾你,可是到了地方上,大爺有的是辦法報仇雪恨。
天理循環,報應不爽,鄢懋卿你等着吧!
緊跟着唐毅的譚光偷眼看了一下大人的神色,吓得差點從馬上摔下去,完了,某人要倒黴了。(未 完待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