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麽樣?”
“挺好的,壯實,能吃,哭得可有勁兒了!”唐毅得意道。
王忬氣得一瞪眼睛,“我問你是東南的事!不是你兒子!”
唐毅鬧了一個大紅臉,忙咳嗽了兩聲,說道:“東南的事情其實沒有什麽了不起的,看起來千頭萬緒,隻要四個字,就能辦妥。”
“哪四個字?”
“依法納稅。”
“啊?”王忬露出了遲疑的神色,“就這麽簡單?”
“說簡單也簡單,說複雜也複雜。”唐毅對老嶽父,自然是和盤托出,“大明朝看似百病叢生,其實說穿了就是财政出了問題,土地兼并,官紳不納糧,該收的收不上來,支出卻越來越多,巧婦難爲無米之炊,不出問題才怪呢!我在東南秉承的一個理念,就是打通市場,市舶司是對外的市場,航運公司是對内的市場,大舉投資道路,興辦教育,是爲了城鄉市場。朝廷要想收的到工商稅收,不是設個關要錢就行了,還要替商人辦事,做他們不能做的事情,替他們開拓市場,尋找原料,總而言之,就是大家一起發财。隻有如此,他們才會甘心情願,把稅交上來。而手上掌握了銀子,就有了權力,自然政通人和……”
唐毅離開之後,有兩個職務不再設置了,一個是應天巡撫,一個是提督市舶司,也就是說東南再也沒人能财權一把抓,顯然這也是朝廷出于制衡的打算,不讓南方再冒出一個戶部來。
官員的權力分散了,官銀号,總商會。交通行,航運公司等等。力量就大了起來,而這些又都揣在唐毅的口袋裏,說穿了,東南還是緊緊握在唐毅的手裏。而且随着航運公司深入長江的支流,内陸的省份在可以預見的将來,都會落到唐毅的掌握之中。
他雖然離開了,依舊有無數人。會堅定地沿着唐毅的道路推行下去,而不用擔心人走茶涼的風險,唐毅已經扶持出了一個強悍的利益集團,這就是他和前輩改革家的不同。
王忬所要做的就是替女婿呵護這個集團,用手上的權力,去掉重重地方保護,大興基礎建設,鼓勵工商,打擊水寇山賊。營造良好的經商環境……
這些東西對于王忬來說,都是小菜一碟,聽唐毅講了一番。王忬露出了輕松的神色,靠在椅子上。笑道:“看來老夫能歇幾年,享享福了。”
他把腿伸了出來,用力敲了敲,而後歎道:“行之,九邊苦寒,這幾年下來,每到冬天,腿就腫脹麻木,鑽心透骨。難熬啊!能回江南,含饴弄孫。就算是幸運了,要不然啊,再過幾年,說不定就折在任所了。”
唐毅仔細看去,果然王忬的一條腿已經有些變形了,看在眼裏,真是有些心疼,“回頭我給李時珍先生寫封信,讓他幫您老看看,李太醫這幾年的醫術飛漲,手段十分高明。您老隻管在東南養身體,盼着您老硬硬朗朗,活個一百歲,才是我們的福氣。”
王忬感動地拍了拍唐毅的肩頭,都說女婿頂半個兒子,逢年過節,唐毅總是有禮物送到,噓寒問暖,比起兩個兒子還要貼心。
“哎,行之啊,還有個事我要告訴你,這次南下也是恰逢其時,嚴黨恐怕對我不利。”
唐毅驟然瞪大了眼睛,“到底是怎麽回事?”
“半年多之前,我進京述職,嚴世藩就把我請了過來,在酒席宴上,他和我提到了《清明上河圖》,讓我把畫送給他。”
“是,是真的,嗎?”
唐毅吓了一跳,嘴都結巴了,上一輩子他爲了瞻仰這幅國寶,從黃牛手裏買了高價票,跟着長龍一般的人群,隻看了幾眼,就被推走了。等出來之後,才知道那玩意還不一定是真是假,那個郁悶勁兒啊!
“當然是真的,這幅畫在我們家也有十幾年了,元美可花了不少心血。”王忬怒道:“也不知道嚴世藩的鼻子怎麽那麽靈,竟然聞到了味兒,真是晦氣!”
寶貝雖好,可是還要有命享用,唐毅很快冷靜下來。
“您老打算怎麽處置?”
“物是死的,人是活的。爲了一幅畫,得罪嚴黨,有些不值得。”
“您老高明!”
王忬苦笑了一聲,“我高明個屁!從宴會回來,就匆匆回了薊鎮,隻是告訴了元美,讓他把畫給嚴家送去……哪知道……哎!”
老嶽父唉聲歎氣,唐毅也吓了一跳,“大哥不會沒給吧?”
“給了,不過是個假的!”王忬氣呼呼說道。
原來王世貞喜歡《清明上河圖》成癡,哪裏願意輕易讓給别人,尤其還是嚴家,那不是焚琴煮鶴,糟蹋東西嗎!
他想來想去,花了十天的功夫,臨摹了一副假畫,給嚴世藩送去了。
憑着王世貞的功力,嚴世藩自然看不出來真假,欣然收下,還說什麽要多親多近。王世貞也十分得意,可是過了沒多久之後,就傳出來消息,說是嚴世藩知道了那副畫是假的,痛罵王忬和王世貞,揚言讓他們父子好看!
嚴世藩那家夥多狂妄陰險,得罪了他,還有好果子吃嗎!尤其是俺答年年入寇,随便找個借口,就夠你喝一壺的。王忬心力交瘁,恰巧接到女婿的書信,接任南兵部也沒有什麽不好,休息幾年,和妻子團圓,過點舒心日子。有機會呢,就東山再起,沒有機會,就在東南養老,也是挺不錯的。
聽完了講述,唐毅都不知道說什麽好了。
王世貞啊,真是個糊塗蛋!
自己這個大舅哥,論起文才沒得說,可是大事情上太意氣用事,太平庸了!
所謂寶物有靈,似《清明上河圖》一般的重寶,不是什麽人都能擁有的。哪怕不想給嚴世藩。也不能用假的騙他,這不等于打臉兩次嗎!憑着嚴世藩睚眦必報的性格。哪裏會善罷甘休。
唐毅倒是不怎麽怕嚴黨,可也不代表他能保護着所有人,畢竟連徐階都做不到這一點。
“元美和敬美兩個,以後就要托付你了!”王忬無奈說道,知子莫若父,他也不好怪王世貞什麽。
“您老放心,咱們是一家人。”
“那就好!”王忬又問道:“對了。你此番進京,會接什麽職位?”
唐毅撓撓頭,“旨意上隻是說我裁軍差事辦得好,回京另有任用。”聖旨惜墨如金,如果是“重用”,恭喜你,就要高升了,“任用”卻非常微妙,可能往上走。也可能原地踏步,甚至搞不好明升暗降,坐冷闆凳。這都有可能。
王忬反倒不那麽關心,笑道:“你還不到二十五。别人在這個年紀,連進士都沒考上,你卻南北的官都做了一遍,不知道多少人羨慕你呢!沉澱些日子,把根基紮牢了,等你的那些同窗好友都起來了,大家扶持着,抱成一個團,才能立于不敗之地。”
“孩兒明白!”
翁婿談了一夜的話。王忬才動身前往南京,臨别的時候。抱着外孫,拉着女兒的手,王忬感慨萬千。
“爹,孩子還沒乳名呢!您老賞一個吧!”
王忬思量一下,“平安是福,就叫平安吧。”
“借您的吉言。”唐毅兩口子拜别了王忬,船隻順流而下,出了長江口,一路北上,花了半個多月的時間,趕到了天津港口。
上了岸之後,唐毅就是一愣,這還是當初的天津衛嗎?
碼頭上船隻成片,一眼望不到頭,雖然天寒地凍,可是南北商人雲集,熙熙攘攘,什麽好東西都有。
江南的絲綢,遼東的貂皮,高麗人參,蒙古的騾馬,陝西的池鹽……凡是能想到的東西,全都應有盡有,繁華程度,比起蘇杭也不遑多讓。
王悅影興趣盎然,撩開車簾,向外面看去。
“真熱鬧啊!”王悅影突然發現一處廟宇,紅牆綠瓦,光彩奪目,不算大,可是往來的百姓絡繹不絕,香火缭繞。
“哥,去看看!”
兩個人下了馬車,興沖沖趕了過來。站在密匝匝的人群外面,舉目一看,唐毅的臉上就露出了一絲疑惑。
王悅影搶先念了出來,“唐公祠,哥,這個唐公是哪位神仙啊?”唐毅撓了撓頭,“我也沒聽說過,進去看看。”朝廷對銀祀一貫不手軟的,更何況放在鬧市區呢。
兩個人随着人群,進入了廟宇,往正堂上看去,隻見一座高大的銅像,刷着一層厚厚的金粉,身上披着大紅的官服,往臉上看去,五官清秀,眉目舒朗,沒有胡須,年紀不大的樣子。
供桌上擺着銅香爐,插滿了香,要不了半個時辰,就要倒一遍香灰。
好一座興旺的唐公祠。
王悅影看着神像,半晌呆呆道:“怎麽看着有點眼熟啊?”回過頭,卻發現唐毅的臉已經黑了,看看神像,看看唐毅,王悅影驚得捂住了嘴巴。
“哥!”
“出去再說!”
唐毅拉着王悅影,從人群擠出來,二話沒說,直接讓人拿着他的名帖,去把知府唐汝楫給找了過來。
“小漁兄,以往未見。”
“是啊是啊,我也甚是想念行之兄。”富态了許多的唐汝楫大笑道。
“呸,你是想我不死!”唐毅怒氣沖沖,“我問你,那個唐公祠是怎麽回事?”
唐汝楫的臉色也變了,“行之,百姓們感念你開海之恩,建生祠祭奠,我也不好攔着。這也說明你政績卓著,深得民心啊!”
“你就害我吧!在京城的門口建生祠,你怎麽不建到午朝門外?”唐毅怒吼道:“拆了,馬上給我拆了!不然我和你沒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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