忙了一夜之後,唐毅特意将大家夥都叫了過來。沒什麽好吃的,就是昨天給叛軍送進去的包子和饅頭,還剩了不少,小米稀粥,外加一些腌蘿蔔。
在江南當官,那位不是吃了一肚子山珍海味,誰能吃得下去?偏偏又是欽差大人給的,誰也不好拒絕,就跟吃藥似的,閉着眼睛啃了兩口,喝了點粥,紛紛打着忙公務的幌子,一個個都跑了。
最後就剩下了徐邦陽一個,唐毅是越發看不明白了,這位吃得慢條斯理,小心翼翼,手裏拿的不是冰涼梆硬的饅頭,而是珍馐美味,連啃了五個大饅頭,喝了兩大碗粥,别說米粒了,就連鹹蘿蔔都吃得一幹二淨。
誰也不是一成不變的,但是前後判若兩人,實在是太稀奇了。唐毅的好奇心比什麽時候都強烈,他沖着徐邦陽招招手,徐大公子乖乖站起來,跑到他的面前,老實地一躬到地。
“卑職拜見欽差大人。”
“呵呵,徐公子,說起來咱們也是老朋友了,不用那麽客氣。”
徐邦陽難得臉色一變,似乎想起了曾經的往事,随即用力搖搖頭,“大人,卑職往日多有得罪,請您念在少不更事的份上,高擡貴手,卑職感激不盡。”
還真是沒有一點纨绔脾氣了,唐毅道:“不用客氣,我也不是找麻煩的人,徐公子,眼下的事情,我想聽聽你的看法?”
徐邦陽一愣,忙說道:“卑職不過是一個千總,哪裏懂得什麽軍國大事,該如何處置,都聽大人,聽朝廷的。有什麽吩咐,卑職一定竭盡全力。”
“哈哈哈。徐公子,你是和以前不一樣了,可是這軍國大事,四個字用的妙啊!”唐毅負着手,得意道:“令尊在這次叛亂之中,做了哪些事情,你比我清楚。憑着他的表現,還能當得起南京守備嗎?沒了職位,他還能當得起留都勳貴的領袖嗎?到時候徐家在東南一落千丈,正所謂皮之不存毛将焉附。身爲徐家的子弟,你不害怕嗎?”
徐邦陽努力保持着鎮定,可是他的喉結不停上下動彈,拳頭也都攥緊了。徐鵬舉的懦弱和昏聩,讓他非常失望,而且魏國公府接下來會如何。他也是提心吊膽,坐立不安。可是徐邦陽經過了這些年下來,他已經修煉出一顆強大的心髒。哪怕再艱難的事情,也能坦然面對。
“唐大人。邦陽不過是一個小人物,不敢妄議朝政,也不敢對父親說三道四,還請大人見諒。若是沒事,卑職就先告退了。”
徐邦陽轉身要離開,突然唐毅淡淡說道:“魏國公的爵位,你不想争了麽?”
一句話如同雷霆一般,徐邦陽身軀一晃,他的眼睛縮成了精芒。
是啊。世襲罔替的國公爺!
多大的誘惑啊!
從小的時候,他就是徐鵬舉最喜歡的兒子。曾經他也想過,要奪取國公的位置,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何等榮耀!天底下除了朱皇帝,就是他們徐家了。
要是搶到了爵位,日後自己的子子孫孫,都會榮華富貴,享受不盡……徐邦陽陷入了天人交戰,不過很快,他就果斷搖頭。
“唐大人,多謝您的美意,我既不是長子,又非嫡子,沒有資格繼承爵位。”
唐毅沒有放過他,繼續追問道:“是不想,還是不敢?”
“不想!”徐邦陽毫不猶豫說道。
“給我個理由。”唐毅笑眯眯的,可是他的語氣卻無比堅定。徐邦陽的變化,讓唐毅感到了困惑,甚至是一絲絲的威脅,如果沒有一個合理的解釋,唐毅絕對不會放過對徐家落井下石的機會,他要把任何威脅都滅殺在搖籃之中。
許是感受到了唐毅的殺機,徐邦陽面色凝重,太陽穴的青筋崩起。
半晌,又無奈苦笑道:“人人都以爲貴爲國公,權勢滔天,富貴榮華,尊貴無比。可到頭來又如何?說句不客氣的,家父的官帽子就捏在您的手裏,想怎麽處置,就怎麽處置,家父除了送禮講情,還有别的辦法嗎?這樣的國公,當得有什麽意思?”
自從土木堡之變以來,勳貴武将的地位一落千丈,而且是絲毫沒有恢複的迹象,尤其是到了嘉靖朝,夏言和嚴嵩兩位首輔,更是借着嘉靖避居西苑的天賜良機,總攬大權。
如今别說是武将勳貴,就算是藩王宗室都要受到文官的節制。俸祿要看戶部的臉色,繼承爵位要看兵部内閣的臉色,弄得勳貴武臣空擔着一個尊貴的名聲,一點權力也沒有。
就拿徐鵬舉來說,最初偏愛徐邦陽,可是和唐毅幾次沖突,甚至牽涉到了白蓮教,弄得徐鵬舉對徐邦陽也失望了,轉而希望徐邦甯接任他的位置。可是禮部的官員不買賬,嚴詞訓斥,反對廢長立幼,堅決支持長子徐邦瑞。
徐鵬舉也是鬼迷心竅,他不惜重金疏通,給小妾鄭氏弄到了魏國公夫人的位置,又把兒子徐邦甯送到了嚴世藩身邊,美其名曰去兵部學習兵法韬略,實則是跟着嚴世藩鬼混,拉關系,想要借助嚴家父子的勢力,實現廢長立幼的如意算盤。
家裏面的奪位大戰,手足相争,父子反目,弄得熱火朝天……徐邦陽先是跟着盧镗軍中訓練,後來又到了劉景韶的部下,躲開了家中的紛争。
置身事外,回頭看去,突然覺得輝煌威嚴的國公府,不過如此,再加上這一次的事情,他突然變得十分心酸,連亂兵都怕,要是讓徐達知道了,隻會會氣得活過來!
徐邦陽漸漸領悟了一個深刻的道理。
不是親手掙來的,終究不是你的。
就像唐毅,他一手創立了交通行,不管他坐在什麽位置,都有無數人惟命是從,爲了他赴湯蹈火,竭心盡力,扶持他走上更高的位置。
徐邦陽不敢和唐毅比,可是這幾年在軍營裏面摸爬滾打,他也籠絡了不少好兄弟,這幫人是真心幫着他。
徐鵬舉帶着家丁出戰,被亂兵吓得人仰馬翻,狼狽不堪。而徐邦陽呢,他身邊隻有幾十個人,可大家夥心往一處想,勁往一處使。遇到了亂兵,他一聲令下,連個皺眉頭的都沒有,嗷嗷往上沖。
原本高大上的父親,就像是一隻紙老虎,不堪一擊。
徐邦陽的心中,一座山倒塌了。
“唐大人,君子之澤,五世而斬。家父是中山王的七世孫,我們已經是第八代。要是還沉浸在祖先的榮耀之中,指望着一個魏國公的爵位能給我們帶來尊嚴和榮耀,那是做夢!唯有自立自強,自己有本事,才能真正得到尊重。邦陽還記得上一次大人的話,我們的确不配代表武将,倭亂以來,東南的世兵糜爛不堪,一觸即潰。武将勳貴,人人飯桶,個個慫包。如今東南,人人皆知戚家軍,知道俞家軍,知道鄉勇,我們又被放在了哪裏?人必自辱而後人辱之。勳貴将門落到今天的地步,都是因爲自己不長進。祖先出生入死,遠征大漠,鏖戰安南,九死一生,滿身傷病,才換來了世襲罔替的爵位。後輩子孫呢?聲色犬馬,耽于享樂,不思進取,還想得到别人的尊重,簡直癡心妄想!”
徐邦陽侃侃而談,唐毅聽得頻頻點頭,自強不息的人總是能得到尊重的。徐邦陽不是被後世的靈魂附體,而是真正痛定思痛,成熟了起來。
家族的榮耀靠不住,唯一能靠得住的就是自己!
唐毅沉默了好一會兒,突然自嘲地一笑:“徐邦陽,真是沒想到,你會有這麽大的變化。我本想着……算了,咱們也算是不打不相識,過些日子,有個好位置給你,好好幹吧。”
徐邦陽将信将疑,隻當唐毅是拿他逗悶子。在振武營兵變之後的第三天,兵部右侍郎李遂率領着兩萬多人馬緊趕慢趕,到了南京,叛軍都被控制住了。
城中重新恢複了安甯,魏國公府卻變得風雨凄凄,徐鵬舉唉聲歎氣,他已經聽到了風聲,原本和他不錯的兵部尚書張鏊是鐵定完蛋了,能逃過牢獄之災就算是幸運。
戶部尚書馬坤又上書朝廷,要求嚴懲亂軍,追究罪責,徐鵬舉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壓力。他不得不爲了自己的地位,到處拜求高擡貴手,甚至要低聲下氣,去拜求鎮守太監何緩!
一個世襲罔替的國公,一個身體不全的太監。
高大的徐鵬舉在何緩面前,拱肩縮背,宛如奴仆。
想到這些畫面,徐邦陽突然覺得心髒好像要被撕碎了一般,疼!真的疼!
他再也不想多留,搬出了家門,在城外的一處莊園,帶着手下的幾十個人每天瘋狂訓練,練得汗透衣衫,練得筋疲力盡,倒在訓練場上,就能呼呼大睡。
什麽屈辱,什麽憤懑,都抛到了一邊,就像牲畜那樣過日子。也不知道過了多久,突然魏國公府派來了人,說是有旨意,讓他接旨。
徐邦陽不明所以,急忙洗了個澡,匆匆回到了國公府,大堂之上,中間正坐着織造太監石公公,見到了徐邦陽,他微微颔首。
“呵呵,早就聽唐大人說過,你有祖上遺風,今日一見,果然不同凡響,徐邦陽聽封。”
徐邦陽跪在地上,石公公抑揚頓挫念道:“奉天承運,皇帝敕曰:徐邦陽富貴不驕,忠心國事……特加封巡江參将之職,欽此!”(未 完待續 ~^~)
PS: 昨天頭疼的厲害,抱歉了。。今天狀态也不太好,貌似還有個封推,小的盡量寫,小唐也要有新的職務了,拜求大家夥的支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