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嘉靖的心裏,趙文華已經是死路一條,哪怕能逃得性命,等待他的也是生不如死的折磨。從來還沒有哪個臣子敢如此挑釁帝王的尊嚴,嘉靖把趙文華都恨死了,連帶着,他可以徹底反思大半年來的事情。
從李默被幹掉,到趙文華升任吏部尚書,主持京察,再到嚴黨把持朝局……嘉靖越發感到了自己被耍了,他已經不是那個能玩弄群臣于鼓掌之間的九五之尊,有些人已經看透了他的權術,摸清楚了他的脈,并且學會利用他的情緒變化,替自己謀求利益。
這是嘉靖萬萬不能容忍的,他必須要報複,要捍衛帝王的尊嚴!
他要把局面翻過來,之前的李默之死,是他欽定的案子,翻案等于打他的嘴巴,嘉靖自然不答應,可眼下他的手邊就有一個案子,是不是也是冤案呢?
“黃錦,去把唐毅叫過來。”
黃錦連忙答應,跑到了偏殿,正好唐毅小憩醒來,正在品嘗大紅袍呢!
“黃公公,來喝兩杯茶吧!别的不敢說,我的功夫茶泡的還是不錯的。”
黃錦滿臉的黑線,“唐兄弟,你的心是不是太大了,這都什麽時候,趕快随着咱家見皇爺去!”
不容分說,拉起唐毅,就到了寝宮。
唐毅見禮之後,嘉靖沒有說話,而是一揮手,樂聲響起,唐毅這才注意到,原來在紫檀屏風後面,有一隻小小的樂隊,三弦響動。琵琶聲聲,曲子十分悠揚。
“義振綱常秉精忠。老臣肝膽玉壺冰。铮铮鐵骨亡國難,耿耿丹心照帝京,甯甘十族同做鬼,不肯屈膝叛逆從。美英名與日月争輝同不朽,方孝孺草诏敲牙血濺龍庭,至今還有遺蹤……”
剛聽了開頭,唐毅的鬓角汗水就下來了。
這唱的是那位大名鼎鼎的方孝孺啊!
方孝孺何許人也——早年師從大儒宋濂。學問精深,後被推薦給朱元璋,僅僅授予他漢中教谕,等到朱允炆即位,才提拔方孝孺爲翰林侍講學士,接着又升任侍讀學士,和唐毅眼下一個官。
隻不過人家方孝孺混得比唐毅好多了,國初的時候,内閣制度不完善。很多翰林官能充任内閣閣員,注意啊,人們常說内閣大學士。以爲入閣就是大學士,其實是個錯誤的觀念。在國初的時候,很多翰林侍讀侍講,修撰,檢讨,隻要熟知典章制度,文采出衆,就能入閣辦事,卻不一定被授予大學士的職位,隻是後來内閣越發尊崇。閣員的身份也越來越高,才會被加大學士銜。
方孝孺當時雖然官職不高。可架不住朱允炆寵信,大事小情,都要請教方孝孺,不管是文章學問,還是國家大事,甚至召見群臣商議的時候,會讓方孝孺躲在屏風後面,幫着他批答公文……
本來一段很美好的君臣相得的故事,可是伴随着靖難之役,朱棣登基,一切都結束了,在拿下金陵城之後,朱棣命令方孝孺草诏天下,宣布改元永樂。
方孝孺講筆扔掉,痛哭建文帝,惹得朱棣大怒,将方孝孺處以車裂之刑,而且還把他的十族滅掉,連學生都沒跑得了。
在永樂年間,凡是私藏方孝孺著作者,都是死罪。
後來時過境遷,對于一百多年前的恩怨都放下了很多,甚至有人冒充方家的後人,還有一大幫官吏士紳幫着認祖歸宗,成了一出鬧劇。
但是,但是,但是,重要的事情說三遍,把方孝孺的事迹弄成戲曲,公開傳唱,還沒人有這個膽子。
而且這一篇唱詞還對方孝孺之死進行了大量的演繹。
比如說方孝孺在破城之後,披麻戴孝,手拿着哭喪棒,闖到金殿,大罵朱棣,還在聖旨上寫下“燕王篡”三個字猙獰大字。
朱棣大怒敲下方孝孺滿口的牙齒,老先生用指頭沾着鮮血,寫下無數的篡字……更是怒罵燕王喪盡天良,欺君罔上,哪有君臣的大義骨肉的恩情,更說幹淨淨的香魂自去朝先主,血淋淋的熱膽還應照故明……
這篇唱詞借着方孝孺之口,把朱棣罵了一個狗血淋頭,狼狽不堪。
換成别人還未必如何,可是嘉靖卻萬萬受不了對朱棣的诋毀。
道理很簡單,朱棣是大刀闊斧,搶了侄子的江山,以小宗并大宗,而嘉靖呢,他是因爲正德無後,才繼承的江山。兩個人有相似之處,爲了昭示合法性,嘉靖甚至改變了朱棣的廟号,把他擡爲“成祖”,其實在嘉靖之前,朱棣的廟号是“太宗”。
毫不客氣地說,嘉靖是曆代大明皇帝之中,朱棣的鐵杆粉絲。誰敢罵朱老四,讓嘉靖聽到,那還有個好!
用這種招數害人,真是夠狠夠毒夠下三濫!
唐毅暗暗咬牙切齒,恨不得把作詞之人給亂刃分屍了,隻是他眼下還不能表現出來,關鍵是要打消嘉靖的疑心。
唐毅沒聽幾句,就豁然站起。
“大膽,竟敢诋毀成祖皇爺,簡直大逆不道,誰讓你唱的,還不從實招來!”唐毅兇神惡煞附體,大聲嘶吼着。
嘉靖突然冷冷一笑,“唐毅,這不就是你寫的嗎,還裝什麽蒜!”
唐毅一愣,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黃錦在一旁說道:“唐狀元,你寫戲詞诋毀成祖爺,實在是太不應該了!”
唐毅好像才聽明白,突然撲倒在地,嚎啕大哭。
“陛下,臣在數年之前,的确寫過一些戲詞,隻是萬萬沒有寫過這一篇,還請陛下明鑒啊!”
唐毅用力磕頭,嘉靖冷冷笑道:“你說沒有就沒有,拿什麽證明?再說了,不是你寫的,你心裏也未必不這麽想,朕早就知道,有一幫逆黨奸賊,總想和朕作對!他們不是罵成祖爺,而是罵朕呢!”
嘉靖氣得咳嗽起來,臉色變成了豬肝,黃錦連忙跑過來,幫着拍打前胸後背,好一會兒,嘉靖才恢複過來,雙眼滿是荼毒的光,唱詞說不清,就是一根刺,紮在心裏頭。
唐毅神色肅穆,将頭上的烏紗帽摘了下來,磕頭作響。
“啓奏陛下,臣在東南小有才名,冒名頂替之作,不時出現,真假難辨,臣隻想說幾句肺腑之言!”唐毅頓了頓,揚起小臉,充滿了憧憬。
“臣是嘉靖十七年生人,臣從小到大,隻有一個君父,那就是嘉靖皇帝,學會文武藝,貨賣帝王家。臣自幼隻想着報效陛下,不光是臣,天下大多數人生來也隻有一個君父,他們都是陛下忠誠的子民,诽謗君父,隻有喪心病狂之徒才做得出來,他們根本不配稱之爲人!”
唐毅義正辭嚴說道:“文字可以假冒,署名可以濫用,但是有些東西卻做不了假。臣生長在太倉,劉家港就是當年鄭和船隊出發的地方,永樂朝乃是我大明盛世,下西洋,征蒙古,修京城,著大典……成祖爺所作所爲,功業遠超曆代帝王,乃曆代之楷模。方孝孺不過螢火之光,怎能與皓月争輝,小臣不才,曾經寫過一首詞,頌我成祖皇爺。”
嘉靖沉着臉道:“說來聽聽!”
唐毅頓了一下,朗聲念道:“北國風光,千裏冰封,萬裏雪飄。望長城内外,惟餘莽莽;大河上下,頓失滔滔。山舞銀蛇,原馳蠟象,欲與天公試比高。須晴日,看紅裝素裹,分外妖娆。************,引無數英雄競折腰。惜秦皇漢武,略輸文采;唐宗宋祖,稍遜風騷。一代天驕,成吉思汗,隻識彎弓射大雕。俱往矣,數風流人物,還看今朝。”
一首詞念完,嘉靖徹底呆掉了,心中的疑慮瓦解冰消,沒有一顆赤誠之心,是萬萬寫不出來的。
平心而論,用詞并非那麽工整,可是撲面而來的氣勢卻讓人悚然而驚!
“秦皇漢武,略輸文采。唐宗宋祖,稍遜風騷!說的真好!”嘉靖攥着拳頭,激動道:“成祖爺編撰《永樂大典》宣天威于異域,文治武功,的确無人能比,恰如其分。唐毅你的詞寫得好,寫得太好了!”
嘉靖竟然激動地站了起來,拉着唐毅到了龍書案邊,指着筆墨說道:“你立刻把詞寫下來,朕要公開昭示天下人,讓所有人知道,成祖爺不是一群宵小之徒能诋毀的!”
聽嘉靖的語氣,這已經不是一首詞那麽簡單,而是一個政治任務,給成祖爺争名分的大事情!
唐毅一邊揮毫潑墨,一邊暗自感歎。
對手出招真是高明,如果不是自己弄出了熱氣球,恐怕早已經落敗了。而且對方把嘉靖的思維模式都給摸透了。
拿朱棣和方孝孺說事,嘉靖第一個念頭想到的就是皇位的正統合法性,接着就會懷疑有些文人不甘心大禮議的失敗,而進行的反撲……絲毫不會想到,這些人的真正目的其實是在自己身上。
這就是人家的厲害之處,玩起陰謀駕輕就熟,一點沒有斧鑿痕迹,相比這些權謀大師,自己還差着火候,繼續在京城裏面混下去,沒準什麽時候就挂掉了,還是趕快找個地方閉關修煉,等神功大成,再出來大殺四方……
三天之後,一篇氣勢恢宏無與倫比的詞震撼了京城,所有翰林湊在一起,愣是寫不出能與之匹敵的詞來,就算王世貞和徐渭一般的大才子,也隻能扔筆拜服,自愧不如。
另外還有一篇抄家的清單,更是讓人歎爲觀止,大家夥隻有一個念頭兒:趙文華真有錢啊!(未 完待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