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走來,凡是和稀奇古怪的教扯到一起,準沒有好事。
尤其是老朱同志靠着明教起家,大明曆代都對民間教派嚴加提防,從來不手軟,每一次出現,都血流成河,殺得人頭滾滾,地方官吏也多半被牽涉其中,丢官罷職,甚至下獄砍腦袋的無計其數。
唐毅這時候才弄明白,爲什麽陸炳說是兵變,還讓自己過來平亂,如果上報是教派作亂,那問題可就嚴重無數倍了。
兵變隻能算是人民内部矛盾,還可以用柔性手段解決,可弄出了什麽聞香教,那叫隻有大開殺戒了……唐毅眼神閃爍,兇巴巴說道:“陸太保,你可别想讓我背黑鍋,聞香教如果真的圖謀不軌,我勸你也别想藏着掖着,免得引火燒身。”
陸炳哀歎一口氣,“行之,你看我陸炳是活膩歪的人嗎?陸俊,你把聞香教是怎麽個底細,和唐大人說說。”
“是。”陸俊立刻滔滔不斷,将聞香教的情況說了出來……
聞香教起源北直隸灤州的石佛口,又叫東大乘教,創教祖師爺名叫王森,他是個算賬先生出身,自稱救過一隻狐狸,狐狸自斷一尾答謝,帶有異香,這也就是“聞香”二字的由來。
王森号召鄉親鄰裏入教,人員越來越多,在當地聲勢不小。
陸俊說道:“聞香教宣揚三教合一,有意把道、釋、儒捏合在一起,稱燃燈、釋迦、彌勒各應三劫,即無相劫、莊嚴劫、星宿劫,說是劫變來臨之時,唯有信奉聞香教,才能解脫。”
唐毅聽到這裏。腦袋中立刻轉過無數車輪子,忍不住怒吼道:“這樣的妖孽錦衣衛怎麽就不知道收拾。陸大都督你養着那麽多人都是吃白飯的?”
陸炳咧了咧嘴,啞口無言,陸俊忙幫着解釋,“唐大人,你的确誤會了,聞香教雖然說什麽解脫,可是他們的解脫之法卻是習氣功修内丹。并沒有什麽違抗朝廷之舉,相反還救濟流民,安撫百姓,和州縣衙門和睦相處。唐大人,若是連這樣的教派都要下死手,其他的教派就該萬剮淩遲。”
“本來就是。”唐毅沒好氣說道:“我就不信聞香教是什麽善類,這種組織曆來不是要造反,就是圖财,就沒有一個好東西!”
“唐大人果然法眼如炬。”陸俊說道:“聞香教最初向信衆收取金錢。得來的錢多數都用在了采購奇珍異寶,煉制丹藥上面,不過忙活了幾年。一無所獲。後來聞香教改變了路數,他們依舊收取金錢。隻是拿出很少一部分用來煉丹制藥,大多數都用來借貸給缺錢的信徒,說什麽信衆兄弟,扶困濟危,實則是收取利息。”
陸俊見唐毅來了興趣,他繼續說道:“由于聞香教收取的利息比高利貸稍微低一些,很多窮困百姓都願意向他們借錢,随之而來,信衆越發增多。從順天府向外蔓延,陝西、河南、湖廣、山東、江西、應天。據說最遠到達了閩浙等地。不過人數最多的還要數順天和山東,信衆多達幾十萬,光是天津三衛,就有不下三萬人。而且天津三衛的軍戶,以及漕口上的民夫都争相加入聞香教,在各地都有他們的廟宇據點。不止像以往那樣借貸給百姓,還設立錢莊票号,經營生意,做買做賣。”
陸炳苦着臉補充道:“前些日子有人就來讨要幹股,早知道他們是聞香教的,我就答應好了,破财免災。我隻當他們是一幫窮瘋的土賊,沒想到勢力竟然這麽龐大,失策,失策啊!”陸炳唉聲歎氣,他這條強龍是拿聞香教的地頭蛇沒辦法了。
聽完這對叔侄的介紹,唐毅總算弄清楚了怎麽回事,也明白了陸炳的爲難。
聞香教和其他的教不同,他們隻是貪圖财物,還沒想推翻大明。如果調集大軍圍剿,很有可能就逼反了幾十萬的聞香教徒,弄巧成拙。
如今大明南征北戰,國庫空虛,根本拿不出錢來平亂,即便拿出錢,平亂也需要很長時間,别的不說,開海的事情沒準就黃了。自己苦心籌劃這麽久,不辭辛苦,說動嘉靖,舌戰金殿,一番努力都化爲流水。
至于陸炳,那就更慘了,他把好好的開海,弄得一地雞毛,就算嘉靖再寵愛他也沒用。不必言官出來收拾他,内廷的那一幫太監就能讓他喝一壺。
所以眼前天津的事情絕對不能硬來,即便是赢了,那也是個輸!
硬的不行,隻能來軟的,說白了就是利益分享,這也是陸炳奏請讓唐毅過來的原因,誰讓他本事大,路子多呢!
陸炳試探着說道:“行之,自從三天多之前攻擊官署以後,亂民就退守大沽口,揚言要和朝廷議和,說什麽身爲天津人,開海不能不給他們好處,要是不答應,他們就一直鬧下去。我手上隻有兩千多錦衣衛,亂民足有兩萬多,從四面八方還不斷聚集過來,如果拖延日久,我真怕出亂子,所以行之你可要快刀斬亂麻啊!”
唐毅點了點頭,“我算是明白了,鎮壓你沒有實力,調兵呢,又怕事情鬧大,惹惱了陛下,怪罪下來吃不了兜着走,那就隻剩下談判了。”
陸炳的大紅臉紅得發紫,都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心虛說道:“行之,能不能别把話說得這麽直?”
“不能!”唐毅氣得直拍桌子,“陸太保,你可知道,現在談判沒開始就等于認輸了一半,到了談判桌上,不一定要輸多少呢!弄不好開海的利益都讓聞香教的孫子給吞了,咱們又何以自處?難道白忙活一場嗎?”
陸炳仰望着星空,聲音凄慘地說道:“要是白忙活一場還好,我現在最怕的是雞飛蛋打,惹得陛下不痛快,我陸文明可真就萬劫不複了。”
陸俊苦着小臉說道:“唐大人,開海的事情你最清楚,現在也隻有指望着您和聞香教的人談。隻要談妥了,哪怕損失一些利益。我們陸家也願意拿錢彌補,盡量不讓你吃虧。”
唐毅思索了半晌,點頭道:“事到如今,也隻有這麽辦了,陸太保你去派人和聞香教的聯絡,就說讓他們派個管事的過來。”
“好,我這就去安排。”陸炳又說道:“行之。天津衛不太平,我給你準備了住處,要是不滿意,我再叫孩兒們重新布置。”
唐毅呵呵一笑,“不用麻煩了,趕了兩天的路我實在是頂不住了,有什麽事都等我睡醒了再說。”
唐毅匆忙到了館驿,進了卧房,就聞到一股誘人的芳香。
閃目看去。隻見一個身形瘦削的侍女,穿着淡青色的襦裙,罩着素色的褙子。一個背影,淡雅的如同水墨畫一般。和那些打扮的花枝招展,拼命吸引男人目光,盼着能飛上枝頭變鳳凰的丫鬟女子全然不同,唐毅不由得多看了一眼,也僅僅是一眼而已,對于餓瘋的人來說,美食遠比美女來的實在。
侍女聽到腳步聲,急忙回頭,見到唐毅臉色一紅。随即怯生生說道:“奴婢見過大人。”聲音清脆,宛如天籁。
唐毅笑着說道:“這些菜都是你做的?”
侍女謙遜地說道:“隻怕奴婢拙劣的手藝。對不上大人的胃口。”
唐毅坐到了桌子前,人都說文如其人,其實菜也如其人,滿桌子的菜色,沒有花哨的裝飾,沒有濃烈的醬色,更沒有厚厚的油脂。
就像女子的裝束一般,清淨淡雅之中,透着别樣的韻味。唐毅也算是半個美食家,他看了一圈,一伸手捧起了一大盆雞湯鴨舌羹,嘗了兩口,鮮美無比。隻見他把嘴唇貼在盆邊,從左到右,再從右到左,吸了兩口,羹就少了三分之一還多。
侍女看得目瞪口呆,剛剛錦衣衛的人來告訴她,說是一位了不起的大才子大官人要住在這裏,讓她好生伺候着,千萬不能怠慢。
她自然答應,等到見到唐毅的時候,她也被驚到了。這家夥看起來還不到二十年,年輕英俊,斯文潇灑,能得到錦衣衛的重視,絕對不是尋常人物。
可是,可是,可是……他的吃相也太那個了……和乞丐差不多,侍女用力捂住嘴巴,生怕叫出來。
唐毅可不管她怎麽看,又來了幾下,滿滿的一盆羹喝得幹幹淨淨,打了一個飽嗝,晃晃悠悠,就往卧房走去。到了門口,還說了句:“本官累了,要想爬床單,等着過幾天再說。”
侍女霎時間小臉充血,又紅又熱,和大蘋果似的。
沖着唐毅的背影,她狠狠瞪了一眼,“哼,就你那個餓死鬼轉世的土包子德行,還爬你的床單,下輩子……額不,是十八輩子都别想!真是蒼天沒眼,他這個德行竟然少年得志,都說朝廷昏暗,果不其然!”
女孩低聲罵了半天,回應她的隻有唐毅雷鳴一般的響聲,在屋子裏不斷回蕩,震得耳朵生疼,她紅着小臉,趕快把桌子收拾幹淨,落荒而逃。
……
吃飽喝足,唐毅睡得别提多香,差不多三個時辰,他才爬了起來,精神頭已經恢複了大半。随便找了點清水,洗漱一下,外面的侍衛就跑了進來,低聲在唐毅耳邊說了兩句。
“讓他進來吧。”唐毅淡淡說道。
沒一會兒,一個頂着瓜皮小帽的中年人跑了進來,一見唐毅,激動的眼圈通紅,連忙拜倒在地,“師父,您可把弟子想壞了!“
來的不是别人,正是吳天成。
要說起來,當年收他做弟子,多一半是玩笑,就連吳天成都不願意多和人家說。可是随着唐毅一飛沖天,水漲船高,唐毅的徒弟,那可就是金字招牌,到了東南,哪個大家族敢不給他面子。
吳天成也越發以老師爲榮,做起事情格外賣力氣,交通行一大半的事情都是他在搭理,唐慎練鄉勇,也要靠着吳天成幫着協調糧饷物資。
年初的時候,開海的調查報告還是吳天成出的,唐毅深知要想把開海弄好了,就必須擺平地方豪商士紳,光靠着官場上的人脈是不夠的,他早早去信,把吳天成調了上來。身爲交通行的大帳房,吳天成一舉一動都能吸引不少人的聯想,他半個多月之前就趕到了天津。
唐毅雖說把天津交給了陸炳,但是他又豈能當撒手掌櫃的。
“天成,我聽陸炳說,天津的亂局是聞香教在鬧騰,是不是如此?”
吳天成呵呵一笑,“師父,要光是一個聞香教,至于那麽麻煩嗎?聞香教不過是跳上台面的小醜而已,背後是運河幫的人在作怪,這裏面水深着呢!”(未 完待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