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如江南經濟蓬勃發展,商貿繁榮,而帝國的決策者還停留在傳統的小農時代,本能地排斥變革,拒絕改變。可是時代的潮流是不可逆轉的,唐毅要做的就是狠狠敲擊大明的君臣,讓他們能睜開眼睛,重新看待這個世界!
“陛下,臣等五人,皆久居東南,耳濡目染,西夷固然物産貧瘠,民生富庶遠不及大明,但正所謂尺有所短寸有所長,西夷不但本土金銀儲量豐富,而且窮極思變,近百餘年來,西夷頻頻遠航,試圖尋找前往東方的航路,貪圖者,就是我大明的絲綢瓷器,陰差陽錯之下,他們竟然發現了一片新大陸,金銀礦産無數,西夷因此陡然而富,東南海面,時常能出現西夷船隊,整船整船的金銀運來,數量之大,簡直令人咋舌!”
大家正側耳傾聽的時候,李默忍不住爆喝一聲,“陛下,臣以爲唐毅根本是一派胡言!試問西夷若真是金銀遍地,豈不是富庶遠超大明,這種鬼話誰能相信?”
唐毅不疾不徐,輕蔑一笑,“太宰大人,倘若把您放到一片荒無人煙的地上,給您一袋黃金,一袋大米,請問您取哪一樣?”
不等李默回答,唐毅笑道:“我想正常人都會取大米,西夷就是如此,我曾經問過一個西夷傳教士,在他們那裏,蔬菜水果的價錢是大明的幾十倍,甚至上百倍,當他們看到東南集市上幾文錢就能買走一大堆蔬菜的時候,一個個驚掉了下巴。”唐毅用誇張地語氣說道:“正因爲西夷物産有限,而金銀衆多,和他們貿易才有利可圖。一匹絲綢,在大明最多買到十兩。如果賣給西夷,至少二十兩,據說遠渡重洋,運到了他們的國度,一匹絲綢甚至能達到五六十兩之多……”
唐毅爲了證明不是自己在撒謊,讓諸大授和陶大臨把這些天他們從丙辰科同年嘴裏得到的消息都拿了出來,獻給嘉靖。還有在場的群臣。
不得不說,大明的士人不是滿清能比的,他們自負不假,卻并不封閉。
其實在場的衆多大臣也聽聞過不少西夷的事情,以往隻是當成笑話,可是經過唐毅的整理,卻給大明的君臣極大的震撼。
比如在裏面就有一條,大明境内北方由于銀子相對短缺,金銀比價在八九比一。南方是十比一左右,而西夷由于白銀衆多,他們的金銀比價是十三四比一。最令人叫絕的是倭國,倭國黃金産量極大。幕府雖然規定金銀比價和大明一樣,都是十比一,但是很多坐擁礦山的藩閥治下金銀比價甚至在五比一,西夷往往利用金銀差價,從倭國牟取暴利,而後用來換取大明的物産……
這一條很多人看不明白,可是在場兩個天才卻都驚駭不已,嚴世藩或許因爲一目了然,最先反應過來。緊接着嘉靖也是大吃一驚。
“唐毅,你說倭國的黃金竟然比大明便宜一倍?”
唐毅苦笑着點點頭。“很多真倭俘虜的口供,的确顯示如此。”
嚴世藩幾乎高興的跳起來,大叫道:“陛下,臣有了填補虧空的辦法了,隻要把大明的白銀運到倭國,換成黃金,一百萬兩白銀能換回二十萬兩黃金,豈不是相當于二百萬兩白銀,足足能多賺一倍啊!”
嘉靖也強壓着激動,用變了調的語氣問道:“唐毅,嚴世藩說得可對?”
不得不說,嚴世藩的天才讓唐毅都吃了一驚,難怪這個死胖子那麽能貪财,他還真敏捷。
“回禀陛下,小閣老所言甚是,隻是眼下我大明卻做不到。”
“爲何?”
“很簡單,我們沒有水師,也沒有能遠航倭寇的船隻,倭國的情形也不清楚,冒然帶着銀子前去,隻會被倭寇搶走,根本換不回銀子。”
嘉靖一聽,不由得一陣洩氣,但是一個念頭卻深深植入他的心頭,隻要能開海,拿着銀子轉一圈,就能獲得一倍的暴利,光是想想就讓人渾身血液沸騰。
在場的大臣們誰背後沒有一堆大家族,誰不想吃得滿嘴流油。
唐毅和王世貞聯手推翻了祖制,壓在頭頂的大山沒了,再去發财撈錢,大家夥一點心理負擔都沒有,甚至變得躍躍欲試,迫不及待。
偏偏有人還不識趣,李默連續被唐毅羞辱,幾乎成了笑柄,他已經顧不上嘉靖吃人的目光,又沖出來阻攔道:“唐毅,任憑你花言巧語,東南倭寇之亂,起于市舶司,一旦開海,必然遍地烽火,朝廷未得其利,先蒙其害,你居心何爲?”
唐毅是真受夠了李太宰的偏執和咄咄逼人,對付這樣的瘋狗,還是交給修煉打狗棒法出神入化的徐渭吧!
唐毅眉梢微微一挑,徐渭立刻心領神會,哈哈大笑起來。對面的嚴世藩眯縫着眼睛,問道:“徐大才子,你笑什麽啊?獨樂了不如衆樂樂,說出來大家也都聽聽。”
“是,小閣老,有人說倭寇起于市舶司,這豈不是天大的笑話嗎?”徐渭搖頭晃腦,“所謂倭寇,古已有之,往上可以追溯到盛唐,唐将劉仁軌在白江口一戰,斃殺倭寇四萬二千人,将割下之耳朵送回了倭國,其後倭國對大唐奉若神明,派遣遣唐使,苦心學習大唐,乖得和三孫子似的,終唐一朝,倭國再也不敢進犯。而後宋元兩朝,沿海才時不時出現倭寇,終究沒有釀成大患。及至我朝,洪武十四年的胡惟庸案,一條罪名就是通倭,試問,當時沒有市舶司,爲何會有通倭之罪?李太宰處處奉行祖制,莫非以爲太祖爺也錯了?”
“你休要污蔑老夫。”李默氣得老臉青紫。
“哼,諒你也不敢。”徐渭繼續說道:“洪武朝的倭患和市舶司沒有一點關系,乃是倭國内亂,造成一些武士失業,流竄海上,成爲盜匪強盜,随後倭國統一,成祖爺時同倭國達成勘合貿易,此後倭患銷聲匿迹,直到成化年間,倭國再度内亂,東南倭患加劇,幕府下轄大名爲了騙取****賞賜,冒名朝貢,由此引發了嘉靖二年的争貢事件,時任吏科給事中的夏言草率建議廢除市舶司,此舉不亞于掩耳盜鈴,實在是大謬荒唐!”
徐渭痛心疾首說道:“曆代以來,倭寇雖然不斷,皆是疥癬之疾,從未有本朝之烈。如果誠如某位大人所言,倭患起于市舶司,那我朝廢除市舶司三十幾年,倭患怎麽越來越嚴重?這豈不是滑天下之大稽!”
徐渭把兩手一攤,挑釁地看了李默一眼,李太宰被問得啞口無言。
這時候唐毅又助攻道:“陛下,徐渭方才所言,臣總結出來一個脈絡,倭患的形成主要責任在倭國,而不在大明。倭國内部安甯,百姓安居樂業,強盜就少,倭患也就減輕,甚至消失。倭國内亂,民不聊生,自然就铤而走險,倭患熾烈。此外,市舶司存在,正常貿易暢通,倭患就少,而市舶司被廢除,倭人垂涎大明貨物不得,就持刀搶掠,造成倭患嚴重。說市舶司造成了倭寇,其實毫無道理。市舶司不過是進行朝貢貿易的場所而已,真正要想大明不受外患之擾,歸根到底,在于陛下勵精圖治,在于百官盡心輔佐,在于将士浴血殺敵,禦敵國門之外!”
“至于眼下倭寇之猖獗,超出曆代以往,原因還在于市舶司被廢,經過一百多年的休養生息,大明物阜民豐,戶口大增,光是靠着土地已經不足以生存,越來越多百姓進入作坊,變成織工,靠着海貿生存。市舶司驟然被廢,沿海的商人、織工無以爲繼,就勾結在大明外海活動的倭寇,利用倭寇作爲打手和前鋒,搶掠财物,轉而出售給西夷,而西夷又提供船隻武器和大把的金銀,資助倭寇做大。倭寇的首領之中,前有陳思盼,後有王直,徐海,麻葉,陳東,等等諸人,他們哪一個不是我大明的海商出身,卻稱王稱霸******之上,成爲所謂倭寇。倘若倭寇真是正兒八經的倭人,又豈能在我大明海疆橫行無忌,如入無人之境……”
震撼,除了震撼,就是震撼!
唐毅用嚴密的邏輯,無懈可擊的論證,把錯綜複雜的東南局勢徹底解剖開,倭寇、市舶司、海貿、西夷……大明的君臣第一次從前所未有的高度去審視東南,審視海外。
足足沉默了半晌,消化了所有信息,嘉靖才目光炯炯,厲聲說道:“朕決議開海!”
沒有别的話,嚴嵩帶頭,所有大臣跪倒在地,李默再心不甘情不願,也隻能跪倒,嚴嵩老淚橫流。
“狀元郎一番高論,如撥雲見日,令老臣豁然開朗。老臣一定竭心盡力,把開海做好,讓陛下安心!”
百官也都跟着附和,最爲激動的要屬徐渭和王世貞幾個,和在場的衆多老油條比起來,他們不過是微末小吏,竟然能一舉成功,促成開海大業。丙辰科的名頭勢必大震,在嘉靖的心中有了特殊的分量。
他們興奮無比,不暇多想,可唐毅卻憂心忡忡,因爲他聽到了嚴嵩要竭心盡力,讓這個老家夥摻和進去,海,還能開好嗎?(未 完待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