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了三十幾年的皇帝,嘉靖對于古往今來理财的觀念一清二楚,爛熟于心,隻是唐毅所說的金銀流動,卻讓他迷糊了。
“唐行之,朕聽你的說法,似乎有鼓勵工商之意?”
“陛下聖明,的确商人最善于調動資金,天下錢糧布匹好似水流,商人四方奔波,就仿佛疏導水流,使天下各處不至于幹旱,不至于洪澇,黎民安居樂業,國用充足。”
“嚯,商人竟如此重要?”嘉靖笑道:“朕怎麽聽說要重農抑商。民爲邦本,本固邦甯,自古極治之時不能無夷狄盜賊之患,唯百姓安樂,家給人足,則雖有外患而邦本深固自可無虞,唯是百姓愁苦思亂,民不聊生,然後夷狄盜賊乘之而起,蓋安民可以行義,而危民易與爲非,其勢然也。天地生财,隻有此數,雖巧取不能增多,唯加意撙節,則其自足。”
嘉靖一番話,其實把曆代理财的思路說的明明白白,一言以蔽之,就是鼓勵農業生産,增加積累,生之者衆,食之者寡,爲之者疾,用之者舒,則财恒足矣——掙錢的人多,花錢的人少,掙錢速度快,花錢速度慢,錢财就能夠用了。
在這套觀念的指導之下,種田才是天下富庶的源頭,面朝黃土背朝天的農民成爲僅次于士人的二等公民,是曆代王朝的根基柱石。
隻是對這套觀念,唐毅相當不感冒,多存少花,和小動物儲存糧食過冬有什麽區别,堂堂萬物之靈,就這麽一點智慧嗎?
雖然唐毅很鄙夷這種觀點,但是不得不承認。兩千年來,曆代王朝都是秉承如此理念。也确實出現過繁榮盛世證明重農抑商是有作用的。
天底下最難的兩件事,一個是把别人的錢裝到自己的兜裏,一個是把自己的思想裝到别人的腦袋裏。
唐毅可不想挑戰天下難題,轉念一想,又機會難得,不論是老師唐順之,還是浙江巡撫胡宗憲。越來越多的東南官吏已經認識到開海的重要性。偏偏京城一片死氣沉沉,抱殘守缺,不思進取。
嘉靖又是個怕麻煩的皇帝,不到萬不得已,他絕不會輕易改變。眼下就是難得的機會,東南抗倭要錢,西北對付俺答要錢,北方地震還要錢。
就連他的玉熙宮都在地震之中損毀,唐毅掃了一眼低矮逼仄的萬壽宮。别說是嘉靖,就連他看着都難受。
正所謂窮則生變,這是調整大明朝國策最好的時機。
如果能成功說動嘉靖。不光是東南活了,自己手上的交通行也會受益無窮。而且獲得了嘉靖的肯定。至少十年之内,自己不用擔心仕途。
唐毅骨子裏有着強烈的賭徒性子,拼了!
他雙膝一曲,跪在了嘉靖面前,聲音洪亮地說道:“小臣不敢非議聖上金口玉言,隻是有幾句肺腑之言,要上奏吾皇!”
說完,唐毅趴在地上,五體投地。一動不動,等待着嘉靖的裁決。
瞬間精舍之内空氣都凝固了。嘉靖是多強悍的一個皇帝,哪裏允許别人質疑他的觀念!黃錦都不由得替唐毅捏一把汗,一句話說錯,就有可能人頭落地,這可是開不得玩笑的時候。
沉默了許久,嘉靖突然笑了起來,“朕說過不是正式問話,讓你暢所欲言,方才朕所說不過是引用一些朝臣的上奏,他們都是這個看法,朕想聽聽你的意見。”
嘉靖輕描淡寫,一下子排除了诽謗君父的可能,唐毅送了一口氣,他稍微平靜一下心緒,而後鄭重說道:“啓奏陛下,曆代皆與民休息,重農抑商,以求府庫充盈,國力強盛,小臣以爲此種想法未必妥當。”
“不妥嗎?”
有些時候人和人投緣誰也擋不住,換成别人,搞不好嘉靖就讓人亂棍打出去了,可是他對唐毅卻有着難得的寬容,就仿佛朋友一般,還真的讨論起來。
“那朕問你,漢初有文景之治,唐初有貞觀之治,本朝洪永仁宣,天下大治,不都是靠着休養生息四個字,你也覺得不妥?”
“小臣不敢,隻是小臣鬥膽請教陛下,爲何治世都在開國之初呢?”沒等嘉靖說話,唐毅就笑道:“小臣以爲原因衆多,但是有一條是關鍵,從亂入治,必然經曆長時間混戰,天下戶口大減,土地荒蕪,民生凋敝。此時輕徭薄賦,與民休息,則能快速恢複國力。可是随着立國日久,百姓生息繁衍,人口衆多,天下的田地可沒有增加啊!就拿我朝來說,從太祖立國以來,天下戶口增加三倍,可是田産可有增加?田産沒有增加,又如何安頓過剩的百姓?”
這話可把嘉靖問住了,不光沒有增加,還在減少,就比如富庶的河套平原就丢了,安南也跑了。誠如唐毅所說,就算眼下效仿老朱,搞什麽重農抑商,輕徭薄賦,你讓老百姓種什麽,哪裏還有可耕之田!
嘉靖不由得倒吸口冷氣,用手按着額頭,苦思冥想,半晌嘉靖才擡起頭:“唐行之,如此淺顯的道理,爲何文武百官皆不告訴朕?爲什麽你能注意到?”
這話可不太好回答,弄不好就要傷人。
唐毅頓了頓,說道:“小臣以往朝中百官多精研典籍,屬實曆代掌故,遇到事情總願意從前人的智慧中找到方法,加以效仿而不敢變通。小臣也幸虧陛下點撥,讓小臣巡視應天,浙江等地,從民間走了一趟,小臣才有所領悟,紙上得來終覺淺,絕知此事要躬行。”
“說得好!”嘉靖滿懷希望道:“那朕就聽聽你的高論。”
“不敢說高論,隻是一管之見。”唐毅神色凜然,憂心忡忡說道:“朝中諸公怕是都知道兼并土地的害處,就相應提出抑制兼并,小臣不敢說他們錯了。可是終究田産有限,就算把土地都拿來平分,天下萬民也過不上富庶的日子。”
唐毅的話雖然别出心裁,可是道理實實在在,嘉靖不停點頭。
“嗯,果然有些見地。”嘉靖贊許道。
對一個刻薄的皇帝,能說出這話,已經很了不起,唐毅受到鼓舞,繼續說道:“啓禀陛下,小臣在巡視期間,還發現了更爲要命的問題。随着百多年的承平,天下繁榮,商貿發展,但是由于我朝産金銀不多,就造成了市面上金銀不足的窘境,此害之大,尤在兼并之上。”
“哦。”嘉靖提高了聲調,問道:“不光是朕缺錢,市面上也缺錢?”
“陛下所言甚是。”唐毅急忙說道。
黃錦在一旁忍不住插話,“小唐大人,金銀不能吃不能喝,少些又有什麽關系?你說比起土地兼并還厲害,奴婢怎麽看不出來。”
黃錦顯然是給唐毅做球,唐毅笑道:“陛下,可否容小臣做一個實驗,演示一番?”
“還能演示?朕倒要見識一下。”嘉靖來了興趣。
唐毅起身,把黃錦招呼過來,在耳邊吩咐了兩句,不一會兒,跑來了幾個小太監,一個拿着椅子,一個抱着皮墊,一個端着點心盤,黃錦幹脆抱來一條門闩,圍成一圈。
唐毅走了過來,從懷裏掏出一塊元寶,笑着說道:“陛下,這四位公公分别代表做家具的,織布的,種糧食的,砍木頭的。而小臣手裏有銀子,我先買用來買糧食。”
說着,唐毅就把象征糧食的點心拿到了懷裏,而後指着拿到了元寶的小太監說道:“這位公公賣出了糧食,他要買布匹做衣服。”小太監忙把元寶送出去,把皮墊接過來。
唐毅又指着拿到銀子的小太監說道:“他賣了布匹,要給家裏添置家具。”
銀子又跑到了本來抱着椅子的小太監手裏,唐毅繼續道:“他把家具賣出去,就需要買進木材,繼續做家具。”
黃錦的門栓到了小太監手裏,元寶則是落到黃錦手裏。
唐毅道:“黃公公賣出了木材,有了銀子,正好小臣有手藝,能把糧食做成好吃的糕餅,他又從我這裏買點心。”
說着,唐毅又把銀子接了過來。
黃錦目瞪口呆,不明所以,嘟囔着嘴道:“小唐大人,折騰一圈,銀子不還是到了你的手上,奴婢這門栓換點心,有什麽用啊?”
唐毅沒有說話,而是似笑非笑看着嘉靖。嘉靖背着手,走了幾圈,腦中不斷回想着唐毅所做的實驗,越想越覺得其中大有學問,瞪了黃錦一眼,罵道:“愚蠢,這一圈交易下來,雖然銀子依舊回到了唐毅的手上,但是你們幾個人想要買的東西也都到手了,用處可大哩。”
黃錦忙陪着笑臉,“哎呦,還是皇爺睿智,奴婢這腦子簡直笨得和豬一樣,還真像陛下所說。”
唐毅也笑道:“黃公公,剛才的實驗表明金銀最大的用處就是用來交換需要的東西,不是真需要金銀做什麽,而是需要用金銀來換想要的東西。說白了,金銀是最有用,也最沒用的東西。說沒用,是不能吃不能喝,可說有用,金銀代表着一種權力,一種可以購買萬物的權力。”唐毅沖着嘉靖笑道:“陛下,小臣鬥膽請教您一個問題,我朝開國至今,工商繁榮,市面上的商品貨物十倍于國初,可是金銀産量跟不上貨物的增加,陛下以爲手握大把金銀的富裕之家又該如何呢?”(未 完待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