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渭急忙從地上爬起來,小跑着過來,把兩個人請到了唐毅的船上。
“行之,這位是諸大授,字端甫。”徐渭指着稍微大一點的說道:“人家可也有神童之名,日誦千言,才思敏捷。當年私塾老師出了一個對子:泾渭同流,清斯濯纓,濁斯濯足。端甫應聲對道:炎寒異态,夏則飲水,冬則飲湯。紹興城無人不知,這一次鄉試人家可是第二名,狀元的有力競争者,行之可要小心啊!”
諸大授老臉通紅,連忙擺手:“在下的那點本事哪敢比唐解元,早就聽聞錢老大人和王老大人提起唐解元的大名,心中仰慕,恰巧遇到了青藤先生,就同路前來。一見之下,唐解元果然風采過人,在下欽佩之至。”
一句錢老大人和王老大人,唐毅就明白了七七八八,感情都是心學門下,怪道能和徐渭湊在一起。
唐毅連說不敢,自己讀書日短,還要多多求教端甫兄,諸大授加唐毅一點架子都沒有,十分謙遜随和,也心生好感。
徐渭又拉過了另一位,撓撓頭,笑道:“行之,你還認識他不?”
聽徐渭一說,唐毅也仔細打量起來,突然眼前一亮,驚呼道:“這不是和咱們對對子的陶大臨了?”
年輕士子羞愧地躬着身體,真誠地說道:“在下當初不知天高地厚,實在是班門弄斧,所幸有唐公子和文長兄指點,讓大臨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自從上次文會以來,大臨苦心讀書。此次浙江鄉試,僥幸得了第一名。”
嚯,又是一個解元!
嚯,浙江的一二三啊!
小小的一艘船,竟然囊括了應天和浙江兩省的精華,真是讓人興奮不已。
唐毅也把曹子朝和王世懋叫了過來,大家都是年輕人。越聊越投機,很快就成爲好朋友,索性搬到了一艘船上,一起北上。
六個人都是才華過人,無論是談詩論文,還是講今比古,三教九流,五行八作,無一不精。尤其是徐渭更是個萬花筒,有他插科打诨,船上笑語歡聲。從來就沒有斷過。
隻是進入山東之後,他們就笑不起來了。
原來數月前的地震中運河也受損了。河道衙門正在加緊搶修,隻是朝廷的銀子發不下來,巧婦難爲無米之炊,看樣子沒有幾個月是不行的。
好在唐毅有本事,大家啓舟登岸,上了馬車,一路疾馳,離着京城就越來越近。
馬車上陶大臨手舞足蹈,就說道:“我早就聽說。成祖爺把京城修的是三頭六臂哪吒城,外有九門。皇城四門,三街六市,熱鬧非凡。我還聽說當年修城的時候,驚動了北海的龍公龍母,他們要把京城的水都給帶走,大将高亮追出城去,掌中大槍戳破水婁,京城才重新有了水,兩條作亂的逆龍一條壓在了京城,一條壓在了潭柘寺。這回進京啊,我可要好好看看,龍王爺到底壓在了哪!還要看看,我大明的京城是何等雄偉莊嚴!”
陶大臨正說得高興,突然馬車一停,徐渭撩開了車簾,往外面一看,就說道:“虞臣,你出來吧,京城保證讓你大吃一驚。”
“是嗎?我可要領略……”
陶大臨跳了出來,才看了一眼,嘴巴張得老大,眼珠子差點掉下來。
這是想象中的京城嗎?
怎麽一點雄偉氣象都沒有,滿眼都是殘垣斷壁,高大的城牆碎了一地,到處都是城牆磚,即便是面前立着的城牆也都充滿了巨大的傷口,猙獰可怖。
破敗的城牆外面,還有無數的災民扶老攜幼,嗷嗷待哺,單薄的衣服不足以抵擋凜冽的寒風,他們瑟瑟發抖,饑寒交迫的母親早就沒了奶水,嬰兒吮吸不到乳汁,咧着小嘴嚎哭,女人蒙着臉抽泣。
唐毅突然覺得眼睛刺痛,不忍看下去。上一次和老爹進京,俺答入寇,百姓就是如此凄涼,這一次俺答沒來,地震卻來了,受苦的依舊是可憐的百姓。
唐毅早就知道地震的事情,可是冰冷的文字哪有現實來的震撼!
堂堂大明帝國,天子腳下,竟然是如此凄慘的景象,試問别的地方,又該如何?更何況這不是第一次,幾乎年年都如此,隻是今年更嚴重而已。六個人互相看了看,他們都攥緊了拳頭,胸口仿佛被什麽堵住了,沉重的壓力,讓他們說不出話來。
馬車默默走進城門,唐毅跳下了馬車,撿起一塊城牆磚,抱到了馬車上面。陶大臨不明所以,問道:“行之,你這是幹什麽,做硯台?”
唐毅苦笑着搖搖頭,他伸手按在了磚頭上,稍微一用力,磚頭嘩嘩的掉渣。看得陶大臨瞪圓了眼珠子,“我天,行之,你還會硬氣功?”
旁邊的諸大授看出了門道:“什麽硬氣功,是磚頭不好吧!”他說着拍了一巴掌,這回好,磚頭銜接的地方碎裂開,一大塊磚頭變成了兩塊。
唐毅把其中的一大塊拿起來,指着上面的泥漿說道:“端甫兄,虞臣兄,我朝天子守國門,直面鞑虜入侵,京城百萬生靈,所仰仗的就是這一道城牆。故此修城牆是最爲嚴謹不過,要用上好的青磚,必須能扛得住鐵錘敲擊,尺寸重量都有要求,不能差一絲一毫。用的泥也非比尋常,爲了能增強粘合力,要用糯米汁也雞蛋清調和,隻有如此,才能保證百年不壞,才能抵禦鞑子的攻擊!”
“我的乖乖,這麽嚴格啊!”
諸大授和陶大臨都張大了嘴巴,他們把磚頭拿過來,仔細看了又看,别說鐵錘,就連手指都能捏碎,再看看泥,沒有雞蛋,也沒有糯米,隻是一些酥松的黃土,裏面還有沙子。普通人家修房子還要用粘稠的河泥,堂堂的京城城牆竟然比不上尋常人家,真是匪夷所思!或者說修城牆的人膽大包天,天都裝不下他的膽子!
此次地震之中,震倒的隻是剛剛修葺的外城,至于百多年前的内城,依舊屹立不搖。
一面是堅固可靠,一面是不堪一擊,強烈的對比讓人更加郁悶。
難怪成祖的時候,大明國力雄厚,南征北戰,七下西洋,國威之聲,無與倫比。到了如今,竟然被鞑子欺負到家門口,被一群倭寇攪得天翻地覆。
兩道城牆,把一切顯露無疑。
誰心裏能沒有一本賬,隻是大家都敢怒不敢言。隻能默默看着嚴家父子和他們的黨羽把大明江山,百萬生靈的安危當成兒戲。
大家夥進了城池,諸大授和陶大臨不願意再麻煩唐毅,告辭去了浙江會館。徐渭倒是無所謂,他知道唐毅好享受,跟着他吃香的喝辣的。
這次不用唐毅費事,朱氏早早就給哥哥朱希忠寫了信,讓他幫着安排。妹妹的命令朱希忠哪敢怠慢,特意在貢院對面,隔着一條街道,準備了一個五進的院子,寬敞安靜,又特意安排了五名淮揚菜的大廚,負責唐毅等人的飲食,方方面面,都安排的無比妥帖。
隻是大家看到了外城破敗的一幕,沒有了什麽心思,草草吃了點東西,就回到各自房間讀書去了。
唐毅剛剛看了兩篇文章,有家人來禀報,說是有人拜訪,唐毅迎了出來,雙方一見面,唐毅哈哈大笑,來了一個熊抱。
“一呈兄,許久不見,你的鼻子是越來越大了”
曹大章摸了摸誇張的鼻子頭,笑道:“行之莫要玩笑。”
“對了,一呈兄我帶來了一些鎮江的香醋和肴肉,快來嘗嘗。”
曹大章眼前一亮,不過又搖頭道:“行之,以後再吃吧,徐閣老讓我請你過去,趕快走吧!”(未 完待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