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順之喝了兩杯葡萄酒,就先開口了,他沒說東南的事情,而是講了一個故事……嚴嵩爲了讨好嘉靖,獻上了神藥阿魏,嘉靖得到之後,欣喜若狂,立刻寫了一首詩送給嚴嵩。
“靈藥金壺百和珍,仙家玉液字長春,朱衣擎出高玄殿,先賜分宜白發臣。”
嚴嵩家住江西分宜,嘉靖的意思再明白不過了,你獻上的神藥,就由你和朕一起分享,當然要你嚴嵩先嘗嘗,延年益壽,成就君臣佳話。
不過聽在唐毅的耳朵裏,分明就是拿嚴閣老當可憐的小白鼠!
要知道所謂的仙丹都是鉛汞燒出來的,替嘉靖試藥,比起後世參加藥物試驗的志願者危險一萬倍。
别說七八十歲的老頭,就算是壯小夥子也承受不住。果然,再服用了神藥煉制的仙丹之後,嚴嵩向嘉靖報告:臣服丹隻五十粒,乃緻遍身燥癢異常,不可一忍,每日滾湯澆洗二次,足滿半月,其癢才息。至夏發爲痔疾,痛下淤血二碗,其熱始解。蓋丹力之重如此,臣因此畏焉……
簡言之,嚴閣老被生猛的丹藥爆菊,流了兩大碗血,已經卧床不起,差點丢了老命。
……
倘若嚴嵩就這麽挂了,恐怕也算是千古奇譚!
王忬聽完之後,頭皮發麻,遲楞半晌,才心有餘悸地說道:“看來這奸臣也不好當啊!”
唐毅眨了眨眼,他倒是不關心嚴嵩的死活,而是在想唐順之講這個故事的用意。嚴閣老小心伺候,把菊花都拼了,就算嘉靖真的修煉到太上忘情,也不能不另眼相看嚴閣老。既然嚴嵩重新挽回了聖眷。想要利用東南的事情搬到嚴嵩,那就絕無可能。
“恩師。弟子絕對沒有奢望搬到嚴閣老,隻是鄭永昌,何茂才貪鄙無能,根本不合适在抗倭前線爲官,至于沿海大族,勾結倭寇,人神共憤。不砍幾顆人頭,這股歪風邪氣就擋不住。”唐毅憤怒地說道。
唐順之聽完,閉目思量。說實話他也是震怒無比,堂堂的總督,竟然被倭寇偷襲,險些喪命。試問不嚴懲兇手,以後誰還敢在東南爲官,試問浙江還是不是朝廷之地?
“貪官要除,大族要懲。”唐順之歎道:“隻是我擔心此案會淪爲黨争。又弄不清黑白對錯了。”
“黨争?”王忬遲楞一下,忙問道:“徐閣老要動手?”
唐順之忙搖頭,苦笑道:“徐閣老沒那個心思。關鍵是李太宰啊!”
……
自從京城保衛戰之後,徐階完全改變了态度。變得韬光養晦,對嚴嵩父子百般順從,再也不和他們作對。
很顯然,徐階看清了自己的地位,隻要不出錯,誰也動彈不了他。同時也看清了他和嚴嵩的差距,所以收斂鋒芒,等待羽翼豐滿的時候,再緻命一擊。相比張牙舞爪的嚴黨。徐階更像是隐忍深沉的毒蛇,追求的是每擊必中。
徐閣老偃旗息鼓。另一位大佬則是風頭正盛。
李默靠着門生陸炳的運作,起複爲吏部尚書,加太子太保銜,嘉靖賜禦書“忠好”二字,特許他騎馬出入西苑。
有了聖眷加身,有了陸炳扶持,李默擔任太宰之後,大刀闊斧,和嚴黨鬥得不亦樂乎。
并且發出了豪言壯語,“吾備位公卿,年幾六十尚複何求。”言下之意,就和你嚴閣老拼了!
李默反對嚴嵩的用人已經到了病态的地步,比如這一次王忬受傷,嚴閣老就提議讓唐順之接替,并且進位東南總督。
天可憐見,嚴閣老不能說沒有私心,可是經過京城一役他也想明白了,關鍵的地方還要用能人,要能撐住局面。
徐階當然不會反對,可是李默卻嚴詞拒絕。
他的理由也很充分,唐順之雖然名氣大,可是多年都在隐居讀書,實際做官的年頭不多,經驗有限,東南總督何等重要,豈能交給他!
李太宰不光抵制了任命,還自己推出了人選,就是南兵部尚書張經。
不服咱們就比一比,張經字廷彜,号半洲,福建候官人,和李默是鄉黨。
翻開此老的履曆,簡直讓人咋舌!他是正德十二年進士,授嘉興知縣。嘉靖十六年進授爲兵部右侍郎,總督兩廣軍務,以鎮壓廣西大藤峽瑤民起義有功,進兵部左侍郎。
不久與毛伯溫定計撫定安南國,進右都禦史。之後平息思恩九土司及瓊州黎民起義,再進爲兵部尚書。嘉靖三十二年起爲南京戶部尚書,旋即改任兵部。
張經在西南爲官的時候,曾經和陽明公并肩作戰,而且在狼士兵中威望極高,論起資格本事,唐順之還真就沒法相提并論。
李默不光推出了總督人選,還推薦李天寵擔任浙江巡撫,把東南大局都捏在了手裏。
……
唐毅對師父投以深切的同情,舉杯說道:“煮熟的鴨子飛了,弟子隻想祝您老大難不死必有下回!”
噗,王忬一口酒噴出,嗆得不停咳嗽,還有這麽缺德的祝福嗎?唐順之欣然習慣了,滿不在乎,隻是淡淡笑道:“總督當不了,爲師就沒法治你了?我已經進位右副都禦使,執掌東南加練鄉勇事宜,不隻如此,糧草軍需還都歸我管。”
唐順之挑了挑眉頭,輕笑道:“怎麽樣,你師父厲害吧?”
“厲害,當然厲害!”唐毅早就給唐順之寫過信,言明東南總督是火山口上的職位,危險異常。而練鄉勇,等于是坐鎮二線,有功勞跑不了,有過錯不用擔着,天底下還有更好的事情嗎?
真是沒想到,那位李太宰還做了一件好事,唐毅簡直太高興了。
師徒又喝了幾杯,唐順之才說道:“如今東南是二虎相鬥,偏偏冒出了這麽個案子,雙方肯定會掐起來,一旦陷入亂鬥,就不好控制了,行之,你怎麽看?”
“還能怎麽看,狗咬狗一嘴毛呗!”唐毅歎口氣,顯得有些失落,他苦心設計,本想逼着嚴嵩丢卒保車,把鄭何二人,加上應大猷都抛出來。可是離京沒多久,朝局就豬羊變色,雖然他有所估計,但是真正涉入其中,三足鼎立,比起兩方争霸要複雜得多,稍不留神,就被别人當成了炮灰。
唐毅微閉着眼睛,拇指和食指不停搓弄着衣袖,過了一會兒,突然眼前一亮。
“師父,弟子有主意了!”
……
欽差大人趙文華已經是二下江南,他站在高大的座船甲闆上,眺望遠方。在他的背後兩三步的地方,站在一個帥氣的中年人,身材中等,蓄着短須,穿着一件淡藍色的長衫,沒有多餘的飾物,溫潤如玉,謙謙君子,正是剛剛成婚不久的唐慎。
由于是續弦,唐慎沒有大操大辦,朱姑娘更是通情達理,隻是簡單地走了一遍流程,請來徐閣老主婚,就草草拜堂成親。本來朱希忠還想多留妹夫住些日子,可是唐慎以軍務繁忙爲由,離京南下。
恰巧趙文華再度出任欽差,唐慎雖然不喜歡和嚴黨的人打交道,但是他也學會了皮裏陽秋,一路上嘻嘻哈哈,眼看着杭州就在眼前。
離着碼頭越來越近,唐慎踮着腳眺望,歡迎的人群當中,并沒有看到他最想見的身影,突然唐慎心裏空蕩蕩的。
“看來毅兒還是有心結啊!”
唐慎意興闌珊,踏着跳闆上了岸,突然唐順之急匆匆走過來,沖着趙文華微微拱手,滿臉歉意地說道:“梅村公,迎接來遲,還行贖罪。”
看着唐順之氣喘籲籲,滿頭大汗的樣子,趙文華突然笑了起來,“荊川,你一向潇灑從容,這麽狼狽可不多見啊!”
唐順之摸了摸頭上的汗水,苦笑道:“梅村公,由不得我不着急,王大人的傷勢又嚴重哩。”
如果唐毅在旁邊,一定給老師一個小金人,表演太到位了,眉頭蹙着,嘴角縮着,臉上寫滿了擔憂,看了一眼,就仿佛受傷的人是他一般。
“你是說王總督?”
“沒錯。”唐順之長歎一口氣:“梅村公,王大人太委屈了!指揮大兵,所向睥睨,搗毀海上倭巢,勞苦功高。結果竟然險些死在了自己人手裏,如今昏迷多日,病情絲毫沒有轉圜。冤屈深重,堪比當年的嶽武穆,我們這些旁觀者都替他鳴不平啊!”
趙文華知道王忬受傷,可是沒想到竟然到了這個地步,頓時面色嚴峻,忙說道:“荊川,前面帶路,我立刻去看看王大人。”
欽差大人領頭,大大小小的官員都緊跟在後面,一陣風到了總督衙門。
離着老遠就看到衙門裏煙霧缭繞,趙文華帶頭走了進來。嚯,院子裏實在是太熱鬧了,二三十名道士正在院子裏大跳大鬧。
爲首的道士披着大紅八卦衣,手裏拿着寶劍,念念有詞,不時噴出一道火焰,吓了趙文華一大跳。
“這是幹什麽?”趙文華大叫到。
跑過來一名小老道,臉上還挂着淚。唐慎跟着過來,随意掃了一眼,氣得悶哼了一聲,差點叫出來,哪是小老道,分明是寶貝兒子唐毅。
“小兔崽子,你作什麽妖啊!”(未 完待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