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夢鶴看完,不由得感歎:“吏不畏吾嚴而畏吾廉,民不服吾能而服吾公。唐賢侄處事公平合理,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尊老愛幼,人之常情,順天應人,難怪百姓能心悅誠服,本官實在是佩服。”
唐順之心頭暗笑,要是道理能說得通,天下就沒有難事了。其實昨天夜裏,包括他唐荊川在内,都提心吊膽。
畢竟和掙紮着死亡線的百姓講道理,那是比登天還難,有些厚道的,有廉恥之心的,會贊同唐毅的安排。至于另外一大幫人懶得幹活,就想盡快住帳篷,爲此有裝病的,有耍賴的,鬧得不可開交。
最麻煩的還是弄到了一半,搭帳篷的木料席子之類的都不夠用了。
眼看着帳篷不足,大家搶的更厲害,都到了失控的邊緣。唐毅當時果斷下令,給大家加了一頓夜宵,繼續大鍋煮粥,還弄了不少臘肉切碎倒在鍋裏,看着沸騰的肉粥,大多數百姓都安靜下來。
利誘在前,雷霆在後,唐毅安排差役,一口氣抓了二十幾個最能鬧事的,局勢暫時控制住,隻是這樣還不行,畢竟一半人沒有住處,大家還是會鬧。
唐毅立刻命令雷七從倉庫調運木料,普通的木料早就用光了,這下子調來的都是雞翅木,黃花梨,價值千金的好東西。
當老百姓看到貴重的硬木之時,再也沒人敢多說一個字!
将心比心,試問之前有誰把他們當成人看,唐毅讓他們吃飽,爲了讓他們有個遮風擋雨的住處,連如此貴重的木料都拿出來了,不感動就不是人了。當時就是幾十個德高望重的老者被推選出來,他們幫着管理百姓,才順利用了一夜時間,把帳篷都搭好了。
恩威并施,外加以真心換真心,唐順之看了下來,都深受震撼。當然了,他沒有必要和陳夢鶴說的太多。
一行人穿過營地,正好看到唐毅指揮着上百人在竹林邊挖茅廁。這麽多人聚集在一起,要是不講究衛生,極容易引起傳染病,那後果可就不堪設想了。
聽說知州大人駕到,唐毅急忙放下了手裏的工作,快步跑了過來。
“晚生拜見老父母。”
陳夢鶴呵呵一笑,急忙伸手拉住唐毅,和藹地笑道:“賢侄,真是辛苦你了,說起來都是本官無能,救濟百姓本是我的分内職責,可……唉!”陳夢鶴這話的确是真心的,他作爲牧守一方的官吏,做的的确太不夠了。
唐毅可不想在人前剝父母官的面子來凸顯自己,更何況要真想解決難民的問題,還少不了陳夢鶴的幫助。毛爺爺不是教導過,要建立最廣泛的統一戰線嗎。想在仕途混得開,會交朋友是必然的,誰也不是金剛不壞之身。
想到這裏,唐毅惶恐地說道:“老父母,正所謂不在其位不謀其政,倭寇之亂,千頭萬緒,朝廷要顧着,百姓要想着,您哪能像小子這般不顧一切。說句掏心窩子的話小子也是瘦驢拉硬屎,勉強撐着。”
說着,唐毅指了指一旁的帳篷,陳夢鶴閃目看去,眼珠子差點掉下來,原來支撐帳篷竟然是一根紫檀木。
天啊,豈止是大材小用,簡直是暴殄天物!
陳夢鶴疾步走過來,看了又看,不由得大搖其頭,不停感歎。
“賢侄,你,你讓我說什麽好啊!”
唐毅故作爲難,苦笑道:“老父母,小子不自量力,可是什麽都不如人命重要,不得不如此。”
“那也是太浪費了。”陳夢鶴在地上走了幾圈,橫下心說道:“從縣庫撥五千石糧食,外加一批木料草席,幫着百姓取暖吧。”
“多謝老父母慷慨。”唐毅躬身感謝,可是依舊滿臉的爲難,不停撓頭。唐順之看在眼裏,咳嗽了兩聲。
“怎麽,還嫌不夠嗎?陳大人也是盡了力的,是吧?”唐順之眉頭挑了挑,陳夢鶴老臉通紅,比起唐毅,他算得什麽盡力,荊川先生說話真不留情面,不過他也沒膽子反駁,誰讓人家是前輩,自己又不占理。
陳夢鶴道:“唐賢侄,你還有什麽要求,隻管說出來,本官和你一起想辦法。”
就等你這句話了!
唐毅思索着說道:“老父母,憑着小子的财力,最多能撐一個月而已,實際上可能更短,畢竟聽說有吃的,還會有更多的難民趕過來。就是這麽消耗着,我撐不下來,太倉也撐不下來。”
“嗯,賢侄所言甚是,那該如何是好?”
“簡單來說,就是四個字:以工代赈。讓老百姓有活幹,能賺錢養活自己,一切就會好起來。”唐毅侃侃而談道:“小子已經請趙舉人給大家夥登記造冊,隻要有一技之長,就可以安排到作坊幹活。比如會木工的,可以去家具作坊,懂釀酒的,去酒坊。年輕機靈的,送到昌文紙店當夥計。”
“好,這個辦法好!”陳夢鶴贊歎道:“好主意,對了,賢侄能安排多少人?”
唐毅苦笑道:“老父母也知道,這些作坊和鋪子都剛剛建立,最多能收五百人,絕大多數百姓還是沒有活兒。”
陳夢鶴倒吸口冷氣,唐毅已經做到了極限,他都不忍心再苛求了。隻是那麽多難民不想辦法也不成。
“荊川先生,上泉公,你們看這樣行不,讓太倉所有的作坊和店鋪都站出來幫忙,每家解決一些難民,豈不是迎刃而解嗎?”
魏良輔緩緩搖搖頭:“子羽,老夫說句不客氣的,太倉城中的商人有誰能比得上我的徒兒?強塞人手過去,商人怨聲載道,必定會把火發在難民身上,到時候兩者沖突起來,後果不堪設想。”
這……
又陷入了詭異的沉默當中,不管是陳夢鶴,唐順之,還是魏良輔都沒了主意。低着頭,來回踱步,愁雲壓頂,憋不出主意。
唯獨唐毅,心中雀躍,要的就是這樣,你們有主意,誰會聽我的!
“啓禀老父母,學生還有一策,隻是需要老父母首肯。”
陳夢鶴如夢方醒,驚喜道:“就知道你小子有辦法,快點說。”
“小子的辦法還脫不了以工代赈四個字,隻是可以轉而讓百姓重新疏通鹽鐵塘運河,大人當初也是提到過的。”
“是的,我是提過,你不是反對嗎?”在抄了胡家之後,陳夢鶴的确想修水利,學習蘇東坡名留青史,可是唐毅以牽涉過多爲名,轉而讓陳夢鶴資助貧寒士子。
後來陳夢鶴了解了一下,的确修築運河花費太驚人,還要征集成千上萬的民夫,難度之大,簡直不可想象。
現在唐毅重新提起,他頗不以爲然。
“賢侄,鹽鐵塘起源西漢,一千多年了,想要重修,麻煩恐怕不少。”
“老父母容禀,以往都不行,可是眼下卻沒有任何難度。”
“爲何?”陳夢鶴激動問道。
“道理不難,倭寇鬧起來,沿海的船隻都不能用了,長江下遊航道也不安全。如何能保證商船物資暢通呢,就需要到了鹽鐵塘。隻要鹽鐵塘修通,就可以連接吳淞江和黃浦江,軍需物資走内河航道,沿途有士兵保護,安全無比。如此對抗倭大局有巨大益處的事情,朝廷絕對會支持,隻要朝廷支持,事情的難度就減輕了大半!”
唐順之精通軍事,當然知道此時修通鹽鐵塘,會有多高的軍事價值,他頓時激動起來,隻是又有些有心。
“想要修運河,沒有三五十萬兩銀子,隻怕是做不成,朝廷能願意出錢嗎?”
唐毅微微一笑:“朝廷會願意的,因爲——根本不用朝廷出一兩銀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