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春光明媚的一天,三月桃花盛放,草長莺飛的季節,随意走在青石小路上,飄飛的花瓣都會拂落滿肩。
小雅兒還記得樹叢邊的百合開得正好,淡雅的黃,卻是香到發膩。
舉目四看,都是開得熱烈燦爛、擁有各種不同顔色的花品,蝴蝶蜜蜂成群,清晨未蒸發的露水在葉尖上青翠欲滴,鳥語花香,一切都美妙得緊。
小雅兒也就四五歲的年紀,他并不明白這麽女氣的一個院子他的娘親居然讓一個冷冰冰的大男人住,或許是因爲他娘親是個太過古靈精怪、随性而爲的人?
他蹦蹦跳跳地走在前面,手裏還提了一壺酒,酒其實有點兒重,可他偏要逞強,自己提着,美其名曰“拜師禮”。
“啊哧——”
許是周遭的花粉實在是太過濃重,清風一陣吹來,他控制不住,很用力地打了一個噴嚏,腳下又絆倒了一顆石子,不受控制地往地上跌去,眼看着那壺千金難求的好酒就要碎落在地,突然一雙修長穩定的手及時抱住了他。
“好險。”低淳溫潤的嗓音響在耳側,尾音還帶了點後怕,聽得小雅兒心頭一暖,擡頭看去,對上了一雙含笑的眼睛,并無責備之色。
“爹爹!”小雅兒叫了一聲,童稚的嗓音裏帶着驚喜和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
“嗯,雅兒提着一壺酒是去做什麽呢?”男子身量極高,僅是一襲普通白衫卻将他襯得豐神俊逸,雅如釋迦座下的一朵銀蓮。
“爹爹,你怎麽在這裏?”小雅兒閃縮了一下眼神,弱弱地岔開了話題。
他每個月都會用固定的時間去看那個一直昏睡的叔叔,每次都會提一壺酒,等他醒來,然後求他教他武功!
這是他的秘密,他和那個叔叔的秘密,到目前爲止都不想讓别人知道,就連爹爹都不行。
是以,他下意識地選擇隐瞞。
“雅兒是長大了嗎,連這點事情都不告訴爹爹了?”男子很有耐心,也沒有逼迫他說。
雅兒皺了皺眉,他的酒其實早就被爹爹提在手裏,如果不跟他說實話的話,估計酒也拿不回來了吧?
他都看望了那個叔叔大半年了,萬一他今天醒來了怎麽辦?
權衡利弊很久之後,雅兒終于弱弱開聲:“爹爹,這是我的秘密,連娘親都不知道,我告訴你的話,你能不能不要告訴給其他任何人知道?”
男子微微笑了笑,挑眉,一臉和善,“好,爹爹答應你。”
“那你跟我來?”小雅兒從男子身上跳了下來,蹦蹦跳跳地往外走,葳蕤花路蜿蜒了一路,也沾了他滿身。
男子緩步跟在他身後,手裏提了一壺酒,他的目光似乎在一直關注着自己兒子的身影,又似乎沒有,隻透過淡淡花影看向更廣闊天藍的天空。
“沙沙沙——”
突然,走到一處花叢之前,一抹青色的幼小身影蹦跶出來,小小的身子撲向男子,摟住他的小腿給了他一個大大的擁抱,“爹爹,你怎麽在這裏?”
小青影是個女孩兒,和小雅兒長得極像,頭上的雙髻紮得漂亮,一朵栀子花别在上面,更襯得女孩兒玉雪可愛。
“小涵兒,你走這麽快做什麽?等等娘親呀。”
随着女子歡快的嗓音傳來,草叢中在一陣陣沙沙聲響過之後,又一抹輕盈的女子身影蹦跶而出,撲倒男子的懷中。
她這一撲純粹隻是無心之舉,草叢中枯枝爛木特别多,她急着追自己的女兒,一不小心磕倒了一根橫生的草藤,險險往地上跌去。
隻是,本來以青衫女子的身手,這點“暗算”是不會讓她栽跟頭,就隻是感覺到面前有熟悉的氣息,所以才這般肆無忌憚地不怕和大地擁抱。
“哎呀!兒童不宜啊兒童不宜!爹爹娘親羞羞羞羞!”青衫女孩看着自己父母親完全不避忌親密擁抱在一起的和諧情景,立即用手捂住了眼睛,不敢再細看。不過,小孩子總歸是有好奇心的,在指尖的縫隙裏偷偷看着眼前甜到似乎空氣中的花蜜都要膩起來的一幕,滿心滿心的都是幸福——
大概,小涵兒認爲,她的爹爹和娘親是這世界上最相親相愛的一對,雖然也有吵鬧,但是,那都是一些小打小鬧,娘親很風騷地将那些小打小鬧叫作“情趣”。
情趣是什麽她是不知道的了,她就隻知道,以後她也要找一個像爹爹這麽好的相公!
“夫人,怎麽都一把年紀了,還這般毛毛躁躁的?”男子扶住她的肩,低頭細細看眼前的青衫女子,女子大概二十五六的年紀,梳着簡單的流雲髻,以一根樣式古樸的羊脂白玉簪挽起一頭濃密青絲。
許是因爲奔走的關系,她的雙頰早已變得紅潤,秋瞳一如既往亮如辰星,耀得人目眩。
她從梵淵的懷裏重新站直,漫不經心地擡眼看自己的夫君一眼,“不是有你嗎?長這麽大多沒趣?”
男子不禁失笑,理了理她稍微缭亂的發鬓,“你這般小孩子的心性又怎樣教導雅兒和涵兒?”
“哼哼,”女子不滿斜睨他,一手将女兒摟過,“要和孩子從小做朋友才能減少代溝!”
“涵姐兒,你說對不對?”女子說着就低頭看向自己的女兒,光影镂空在她的肩上,透過樹葉的罅隙落到小涵兒的眼睛裏,她突然覺得自己的娘親此刻真是很美很美,就算嫁給了自己的爹爹,又生了她和弟弟一對龍鳳胎,每天還要處理許多許多堆積如山的政事,她依然是美得讓她驚心動魄——
這就是她的母親,一個說要從小要和她和弟弟做朋友,從不打罵和嚴苛斥責他們的韶齡女子,也是一國之母。
她鬼使神差地點了點頭,女子早就預想到她會有這樣的反應,一個高興将她抱入懷中,得意地對身側的男子笑。
男子無奈搖頭,可神情卻是享受,他接過女子懷裏的小女孩,繼續往前面走去,一家三口其樂融融,有說有笑,十分之和睦。
“爹爹,你手裏怎麽拎着壺酒啊?”梵淵因爲要抱自己的女兒,自然而然将手裏的酒遞給顧竹寒,小涵兒眼尖看到,立即問道。
“噢,這是你……”
“爹爹,爹爹,你怎麽走這麽慢啊?”還未等梵淵将話說完,一稚嫩的童聲便從前面傳來,男孩似乎走得十分之急,待走到梵淵面前,才發現自己的娘親和妹妹不知何時也在,而且看着他笑得一臉神秘和奸詐。
“娘親……妹妹……怎麽你們也在……?”小雅兒怯怯地看了顧竹寒和小涵兒一眼,又瞟向梵淵,對他眨了眨眼,用眼神問他有沒有洩露他的秘密。
梵淵也一臉故作神秘地對着小雅兒笑了一笑,看得小雅兒一頭霧水,心中更加緊張。
“雅哥兒,你要去哪裏呀?”顧竹寒走前幾步,半俯下身笑吟吟地看着他。
“娘親,你就别問我啦。”雅哥兒十分老成地擺了擺手,轉過了頭,不理會他們。
顧竹寒湊近他,輕聲問道:“是不是要去看那個叔叔啊?”
雅哥兒肩膀顫了顫,他緩緩轉過頭來,好奇地看向顧竹寒,“娘親,你怎麽知道我要看那個叔叔?”
“因爲這壺酒啊,”顧竹寒拎着手上的酒,在雅哥兒面前晃了晃,“這酒應該是你的吧?”
雅哥兒瞪大了眼睛,想要奪顧竹寒手上的酒,卻被顧竹寒一掠,将酒藏到了身後去。
“雅哥兒,可不要有什麽秘密瞞着我們啊。”
“娘親,那酒我很辛苦才搞到手的,你走心點好嗎?”雅哥兒幾乎都要苦了臉,他一向知道娘親最愛作弄人,尤其是他。
“這酒嘛,”顧竹寒将酒從背後拎出來看了看,“不就是我最新釀的‘醉松江’嗎?怎麽在你手裏?”
“……”
雅哥兒轉了轉眼眸,低下了頭,不作聲了。
顧竹寒再次湊近他,“叔叔的武功是很厲害,可他是不能喝酒的啊。估計他醒來之後……也不會喝。”
她說至之後眼神忽而落寞,就連羽睫投下眼睑上的陰影都變得低沉。
一股無形的壓抑蔓延開來,梵淵放下了涵姐兒,摟了摟顧竹寒的肩,給予她無言的安慰,那個人都昏睡了這麽多年一直沒有蘇醒的迹象,的确是令人十分之焦灼和無奈。
因爲無奈而焦灼,因爲焦灼而無奈。
有時候有些事情不會因爲時間的流逝而變淡,相反地,更會讓某些人或事的遺憾放大,而他的昏迷,就是她心中至大的遺憾。
“走,我們一起去看看他吧。”梵淵當先出聲打破僵局,顧竹寒恢複精神,覺得不能在孩子們面前露出這樣消極的情緒,對着梵淵笑了一笑,無聲握緊了他的手。
梵淵牽緊了她走在後面,雅哥兒和涵姐兒牽着手走在前面,他們似乎都知道母親不太高興,每次談起那個叔叔,母親都會露出黯然的神情。
一開始的時候,他們還不知道桃園這邊有這樣一個長期沉睡不醒的人存在,是直至有一天,突然有一個穿了奇裝異服的姨姨拜訪,大鬧了皇宮一場之後,他們才從鼎矶閣的叔叔口中得知原來桃園藏了一個人。
那個人,還是父親和母親的知己好友,武功高強,曾經護住他們的母親度過了一關又一關的困難和絕境。
雅哥兒自小就在鼎矶閣那幫癡漢堆之中混迹,對于武藝也是十分有興趣和上心,有次他問銀八,銀闇是誰。
銀闇就是那個叔叔,而當他問起他的時候,銀八立即肅然起敬,眼底似乎燃起了一束光,“銀闇是我們閣主,我們閣中武功最高強的人……除卻個性标新立異了一點兒。”
雅哥兒覺得他說至之後眼神變得極其古怪,心中愈發好奇,又接二連三問了好幾個人,因着他是梵淵和顧竹寒的兒子,而且從小長得聰明可愛,在鼎矶閣裏幾乎是暢通無阻,無一例外都回答了他的問題。
是以,雅哥兒最後得到的答案是——
銀闇是一個常年戴着花紋繁複的銀質面具武功高強性格古怪但是對娘親又十分之好可又一直醒不來的厲害叔叔。
他覺得這樣的人,他很應該要結識結識一下,這樣就算娘親心血來潮欺負他了,他也有還手之力。
所以,每次娘親出了新酒,他都會偷偷帶一壺去看他。
英雄豪傑都愛酒,雅哥兒想,銀闇叔叔應該也愛酒吧?
他獨自一人去看望他已經過了大半年的時間,可他總是閉着眼睛沒有醒來,這令他十分苦悶和郁卒。
本想着今天再偷偷去看他,卻不曾料想遇到了一大家子的人,而自己的爹爹……又不幫他保守秘密,讓娘親恣意欺負自己。
唉,這也難怪,爹爹一向愛妻如命,想當年,他和妹妹兩個豆丁因爲調皮貪玩藏在娘親的肚子不肯出來,以至于……爹爹差點要……
總之吧,他們一家四口總算是苦盡甘來了。
雅哥兒邊想着這些有的沒的,再回過神來的時候已經到了院落的門口前。
院落的門大開着,陽光充足花香撲鼻,全然沒有陰暗死沉的病房之兆。
顧竹寒看見門大開着,便知道今天是誰過來了,立即往裏頭喚了一聲,“先生,你可是來了?”
“丫頭,我在裏面,進來吧。”不一會兒,裏面便有人聲傳出,顧竹寒從善如流,和他們一起進去。
院落裏仍舊種了桃樹,青海的氣候不算十分之好,能種桃樹的地方也是少之又少,這樣一處院落種了這麽多的桃樹,實在是得天獨厚的一塊福地,也同樣地,利于病人休養生息。
當初顧竹寒選了這一塊地建成這座院落也是因爲這個原因。
銀闇的一生實在是太坎坷曲折,而她對他也是十二分内疚,畢竟,他至今昏迷不醒,也是因爲她。
是以,她亦是一有時間就過來坐坐,和他聊聊天,說一說近期的趣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