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強求什麽,就隻希望她能夠平平安安活下去。而他,終究會成爲一個過客。
他并沒有猶豫多久,便扯回自己的衣袖,而後開始一件件脫衣,其實身上也沒多少衣服可以供他脫下,本來就穿得不多,是以,很快他身上就隻剩最後一件單衣。
他脫至最後停下了手,看向身後還站着一動不動的女子,說道:“竹子,你應該回避。”
顧竹寒毫不忌諱地直視他,“我要守在你身邊。”
梵淵定睛看她,仿佛要看到她的靈魂裏去,他知道她并非是開玩笑,也知道自己無法再左右她的意志,暗歎一聲,将最後一件單衣剝落,緩步走進冰湖裏。
湖水入膚刺骨,他并沒有内力護體,一入水便激靈靈地打了個寒顫,顧竹寒在岸上馬上擔心道:“梵淵,要不還是上來吧,我們回宮找解藥可好?”
他既然不願意接受她的好意,回去讓賴冬尋找出解藥也算是下下策,總好過在這裏凍成冰渣。
梵淵卻是搖了搖頭,依着湖畔坐了下來,露出半幅寬卻瘦削的背脊,在後背靠近心髒的地方,顧竹寒能清楚看到那裏有一塊醜陋猙獰、無法消退的傷疤。
雪,漸漸大了起來,飄了兩人滿身,就連頭上也變得花白,狐裘再也不起作用。
顧竹寒仰頭大睜着眼眸,毫無焦距地看着天上冉冉落下的雪,好像這樣,她就能止住突然湧出的淚水,就能止住心中的悲傷和内疚,就能止住腦海裏不斷湧現的血色回憶。
寂靜之中,她忽而啓唇,聲音顫抖:“梵淵,你的箭傷……還疼嗎?”
很無意義的一句問話,卻刹那擊中人心。
梵淵鋪滿雪絮的眼睫顫了顫,低啞出聲,“早已不疼了。”
“當時……爲什麽你要這樣傻,爲我擋箭?”
梵淵閉上了眼睛,“憑心而活罷了。”
“騙子。”顧竹寒低下頭,惡狠狠地盯着他,“騙子。”
梵淵卻是毫不介意,将自己的身體往冰水裏深埋了一點兒,遮住背脊的箭傷,“難不成我要對你說……”終于能讓我心愛的女人看見我爲她犧牲了……嗎?
這根本不是他能說出的話語,什麽動聽浮誇的情話從來不是他所擅長的,他做的隻需要默默守候,不顧一切代價。
貿然在她面前現身,還真是十分不習慣。
顧竹寒扭了頭,沒有再看他,梵淵因着蠱毒和藥物的關系,早已經疲憊不堪,也是無意再繼續這樣的話題,明明知道沒有可能,早點斬斷念想,對他們都有好處。
半個時辰之後,他覺得藥性去除得差不多了,才從冰水上站起,剛想拾起衣服穿上,眼前便伸出了一隻捧着衣服的手,梵淵一頓,還是伸手接過,迅速往身上套,不僅因爲自己冷的緣故,更重要的是,陪着他等在岸邊的人,指尖也變得冰冷。
顧竹寒看着他往身上一件一件套着衣服,莫名想起在長醉書院的時候,顧玉駱曾經也中了媚藥,在水裏待了很久,後來梵淵尋來,臉上雖然一如既往含着淡笑,可她還是從他細微的表情和舉止中察覺出他的不妥,那時候想來并沒有覺得什麽,現在回想……總覺得世事實在是太不可思議。
現在待在冰水裏解除藥性的人換作了他,而幫他取暖的人,也應該變成她了吧?
她等着他将衣服穿完,也不管他同不同意,狐裘還是往他身上披,待幫他料理好之後,自己也一個靈活轉身鑽進他的懷裏,握緊他的手,渡入内力爲他取暖。
雪的味道夾雜着伊人發上馨香鑽入鼻端,手掌很溫暖,渾身也暖洋洋的,一襲狐裘,兩個人,仿佛就是整個世界。
梵淵低頭看着她漆黑的發頂,想起她方才緊張又狡黠的模樣,頗有點哭笑不得:“你還真當我是病入膏肓麽?”
顧竹寒擡頭看他,噘了噘嘴,顯露小女兒姿态,“可這樣很暖不是嗎?兩個人總比一個人來得好。”
梵淵被她這句話震了震,直至今天,他才肯承認原來她是真的喜歡着他的,并不是爲了報恩、内疚、憐憫而接近他,而是真的……因爲在乎他,所以才千裏迢迢來尋回他。
……原來被她喜歡着是這樣的感覺,很溫暖很有歸屬感,很……舒心無憂的感覺,幾乎都要令他樂不思蜀了,沉浸在這種别樣的溫柔裏不願醒來了。
他沒有拒絕她傳來的内力,他的身體支撐不了多久,與其在路上倒下給她麻煩,倒不如這樣被她擁着,前行。
“竹子,你心裏最大的願望是什麽?”梵淵突然問出一句,語氣艱澀。
“怎麽問這樣的問題?”顧竹寒背脊一僵,莫名地,有一種不好的預感湧上心頭。
“讓我來猜一猜吧,”梵淵淺笑道,雙眼似蒙了一層霧,明明是笑着的,卻看不見深層的笑意,“是說服我,帶我離開摩梭嗎?又或者是去我在信中給你說過的青海看一看,感受下那裏自由的空氣?”
“但是,我猜這些都不是你最想要的……”他話鋒一轉,語氣也低沉下來,微微帶了點傷感,“你最想要的應該是回到你那個時代去看一看,看一看你真正的弟弟。”
“沙——”
顧竹寒突然在雪中停了下來,心髒急跳不止,渾身血液也随着梵淵說出的話突然沸騰,她深呼吸了一口氣,逼迫自己冷靜下來,仰起頭直視他,“你這話是什麽意思?”
“沒什麽意思。”梵淵将她的反常給完完全全看進眼中,在她握緊他右手的手指緊了緊的時候,他已然知道了她長久以來在這個時空裏潛藏在内心最鮮爲人知的願望。
親情,在她眼中看來,始終比****來得更重要。這一點他早已知道。這也曾經作爲他約束着自己的内心不要爲她沉淪的其中一個原因。
奈何,事與願違,他最終還是陷了進去,無可抑制地,再也無法回頭。
兩人很快就來到馬車前面,銀十早已迎到他們二人身側,看見梵淵明顯蒼白的臉容,他的臉容也嚴肅起來,再看顧竹寒那邊,卻看見他的小主人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樣,不禁有點兒擔憂,“大人,小主人……”
顧竹寒置若罔聞,心不在焉地從他面前經過,先是扶了梵淵上馬車,自己再上去,動作遲鈍而僵硬,仿佛走失了魂魄。
“小主人……”銀十極大察覺出顧竹寒的不妥,禁不住又喚了一聲,卻看見梵淵輕輕搖了搖頭,示意他不用擔心。
馬車開始動了起來。顧竹寒一上馬車便放開了梵淵的手,坐得離他遠遠的,頗有一種河水不犯井水的泾渭分明。
梵淵也沒有作聲,早已猜出自己在問出這個問題來之後她會是怎樣的反應,意料之内,情理之中。
良久,她終于從呆愣中回過神來,大霧彌漫的雙眸還有點迷糊,甚至分不清自己在哪裏,可是一擡頭看見梵淵擔心地看着她,馬上清醒過來,也顧不得馬車颠簸,一個箭步來至他對面坐下,一瞬不瞬地盯着他,“你一直不肯接受我,最根本的原因不是因爲身上的蠱毒,而是因爲你還要爲我犧牲!”
梵淵平靜地看着她,既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直到她快要忍受不住這種死寂的沉默的時候,他才緩緩啓唇,“你多想了。”
“我沒有。你别想着欺騙我。”顧竹寒突然緊握住他的手,語氣帶上哀求,“梵淵,你可以不跟我離開,你可以當我是累贅,但你絕對不能再次爲我犧牲。你剛剛都猜錯了,我根本沒有想着要回去那個時空,我最在乎的一切……隻有眼前的你。”
梵淵眼神微動,似有水光在眼前浮動,他似乎忍受不了被她這般祈求熱切地看着,狼狽地扭開了頭,依舊重複之前的那句話,“你多想了。”
“我沒有多想!”顧竹寒不管不顧,恨不得寸步不離跟着他身旁,監視着他的一舉一動,“你是怎樣的人難道我還不知道麽?剛剛你的問話隻是想讓你自己死心而已,你自認爲很了解我,可是到頭來,你真的知道我想要一些什麽嗎?”
“我要的不過是和你一起回青海,看湖光水色,看大雁南翔,看蒼鷹捕獵……而不是回到那個虛無的地方,見一個很有可能已經不存在的人。”
“梵淵,你能不能别再固執,能不能不要再丢下我不管?”
…………
那一晚,王宮之内王宮之外,有人歡喜有人愁,賴冬尋在送走梵淵和顧竹寒之後,獨自一人在宮道中走着,她看着天上半遮的月亮,想着心中那個永遠沒有可能得到的人,暗歎一口氣。
是什麽讓曾經任性刁蠻的自己變得如此徹底?明明隻是和那個人見過幾面,說過的話也不超過十句,可是她偏偏記住了他在月下平靜無波仿若古井一般深幽的眼神。
有時候,一見鍾情不到你不信。
可惜的是,到頭來都是她自己一人單相思。
“大概,在這件事完結之後,我要去找找他。”賴冬尋握了握拳頭,疾步往暗道處走去。
*
第二天早上,賴秋桐渾身酥軟地從床上醒來,她身上不着寸縷,昨晚那件大尺度的寝衣早已被人撕成了碎片,她看着自己身上青紫的痕迹,又看着被單上刺眼的血紅,知道自己終于交給了他。
是的,在昨晚之前她還是完璧之身。
這是她爲梵淵保留的。
她在她十八歲那年遇見了他,雖然兩人也隻是以聖僧和皇女的身份相遇,可是她第一眼看見他,便被他那種像是遊離于人間的從容潔淨所吸引,她發誓,今生今世非梵淵不立别的皇夫。
一别經年,此刻她終于得償所願,将自己交給了他。
可她醒來之後,大床上隻有她一人,梵淵并不在她身側。
賴秋桐皺了皺眉,顧不得身上酸軟疼痛,便喚人進來替她沐浴更衣,梳洗上妝。
宮裏唯一留下的幾名宮女都是專門侍候她的,她問其中一名宮女:“鹿君今天早上可是離開了孤的房間?”
其中一名宮女是在昨晚當值,立即道:“是的,陛下。”
“嗯。”賴秋桐看着銅鏡之中的自己,隐隐察覺出好像有一絲不妥,可她昨晚雖然沒有來得及控制母蠱來達到自己的初衷,然而她與他相處甚歡。許是因爲中了藥的緣故,他昨晚對她熱情似火,完全沒有平日裏若即若離的那種感覺,她甚至還能記得他的大手撫摸在自己身上的熱度。
想起昨晚的情景,賴秋桐臉上紅了紅,她不再多想,而是穿好朝服準備上朝。
她必須要再建造一座佛塔獎勵梵淵。
這一天,賴秋桐如常上朝,可是數年如一日不論風吹雨打從未請過假的國師孫子明卻突然稱病在家,不來上朝。
賴秋桐心中微微一哂,敢情她這個青梅竹馬在和自己鬧别扭了,殊不知自己的妹妹早早到了人家的府上,和所謂稱病的國師談和女皇春風一度卻不能洩露出去的重要性。
談論的結果自然是順利的。賴冬尋并不允許這個計劃有一絲一毫的差池發生,她必須要快點解決這件事情,好去找銀闇。
而梵淵和顧竹寒卻是接近天亮才回到摩梭王宮。
皇宮出入并不方便,而梵淵的身體也接近極限,兩人直接去了客棧,卻是分睡兩間房。
本來梵淵讓顧竹寒去睡賴冬尋給他們準備的房間,卻是被顧竹寒一口拒絕,另外在他隔壁尋了一間客房住下。
原因無他,隻因賴冬尋一心一意要撮合他們二人,給他們準備的房間又大又奢華,還隐隐透出一股暧昧禁欲的氣息,這樣的房間顧竹寒理所當然是不會住的,而且她發現房間之後有溫泉淨房,梵淵剛浸了冰水,又有她的内力護身,再泡一泡溫泉的水就不會着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