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猶自不相信地看向她,像是要再次确認那般,低聲問道:“竹子,你真的不知道我是誰?”
“珠子?原來我的名字叫珠子?”床上少女喃喃出聲,分明重點不對,她默念了幾遍,覺得“珠子”這個名字十分之惡俗,她慘兮兮地看向床前的那個少年,語氣天真幹脆,猶如一個真正的十六歲少女那般,“這位小哥,能不能替我換一個名字啊?這個名字實在是太難聽了。”
趙钰縱然心中被巨大的失落所籠罩,然而面對面前少女毫無改變的賴皮性格,也禁不住輕笑出聲,他伸出指尖點了點她的鼻尖,“你呀,你的名字叫顧竹寒,青竹的竹,寒露的寒,‘竹子’是你的昵稱,哪裏來的什麽‘珠子’?”
“啊?原來如此……”少女聽明白了趙钰話中的意思,這才像是後怕般呼出一口冷氣,“幸虧幸虧,不然待會兒你給我安個什麽‘珠子’、‘銀子’一類的名字,我可就死翹翹的了!”
趙钰見床上少女天真可愛,實在不像是僞裝出來的,眼風掃過她被包得嚴嚴實實的頭部,想起她後腦受了不輕不重的傷,心中雖然存了嫌疑,然而他仍舊不動聲息地讓醫女上前确診,醫女得了命令立即上前來檢查顧竹寒的傷勢,但是少女卻露出了恐懼的目光看向那名醫女,“小哥,她是誰,她要過來幹什麽?”
她緊攥着胸前的被褥,仿佛似一隻受驚的青鸢那般瑟瑟發着抖,趙钰沒有想到她如此戒備眼前生得還算和善的醫女,不想強迫她做任何事,唯有揮了揮手,讓醫女退下。臨走時,他還多看了那名醫女一眼。
顧竹寒見那名醫女離開了,這才松了一口氣,可還未等她綻放出一朵笑意,便覺身旁一沉,原來是那名皎皎如玉的少年坐到了她床邊,顧竹寒仍舊戒備地看着他,遲疑問道:“你……你是誰?坐在我身旁幹什麽?爲什麽我又會在這裏?”
趙钰聽她連珠發炮問出的問題,心中想腦袋失憶,可是思維還是一如既往的敏捷嘛,他當下微微俯下了身在她唇邊印下一吻,落下的力度溫柔如天空拂落的飛羽,輕到極緻的同時也溫柔小心至極緻。
仿佛像是害怕她拒絕反抗那般,他一觸即收,而後迅速擡起了頭扭向一旁,不敢看她。
偌大宮室之中寂靜非常,隻餘了一縷輕煙交照窗外日光變幻出神奇的弧度,牆角更漏滴水不化,似乎截斷了這匆匆時光的流逝。
趙钰心如擂鼓,這是他第一次吻她,縱然不是真的相信她真的失憶了,但是他還是忍不住做出如斯舉動,帝京大難之後,他們不再是相依爲命的姐弟,不再是隔了一層“親情隔閡”的親人,他可以自由地愛她,可以完完全全擁有她。
此舉是出自真心也是出自試探,若然她真的失憶了那麽也好,他不介意和她重新認識,他不介意讓她忘記過去一切,包括忘記那個曾經懦弱無用的自己。
身側的人兒遲遲沒有動靜,趙钰終于忍不住側頭往她的方向看去,以她的性格被人強吻了定會做出激烈反抗,至不濟也會臭罵那人一頓,可是她卻沒有,她隻是将臉埋在被褥之中睜着一雙黑如清水葡萄的眼睛滴溜溜地看着他,趙钰被她看得心中一動,心潮洶湧之下,忍不住又要俯身吻她。
然而那人卻是将自己的唇給死死按住,趙钰吃了個閉門羹,情急之下隻吻到她的指尖,一吻之下連帶指尖也被那人收回,她側過身去不看他,隻露出蒼白刺眼的繃帶對着他,趙钰頓時清醒過來,他直起身來,輕柔地握了她瘦削的肩,問道:“怎麽啦?”
“哼。”少女抖動了一下雙肩,似乎不想讓他觸碰。
“竹子……”趙钰想不到她真的生氣了,立即軟了語氣,“對不起,我隻是一時激動,沒有顧及你的感受,你……不要生氣可好?”
“哼,敢問公子,我顧竹寒是你第幾房妾侍,用得着你這樣寬待于我?”
“呃……?”饒是趙钰這樣思維銳敏的人也跟不上面前少女跳躍的節奏,他眨了眨眼睛,似乎聽見了什麽好笑的話語那般,“誰說你是我的妾侍?還要第幾第幾房,我看起來就這麽風流好色嗎?”
“你不是……?”少女聽他這麽一說,才遲疑地轉過身來,她的臉紅紅的,“我覺得你方才的舉動太輕佻了,好像我以前看過的那些……那些……”
“那些什麽?”趙钰含了笑意問她。
“那些小黃話本子裏欺負良民的公子哥兒,我覺得吧,我顧竹寒這個名字起得這麽清雅,定是長得不醜,現如今我連自己的名字都不記得了,被你擄了來做妾侍也是有可能的。”
少女說完看見床邊少年驟變的眼神,立即乖精地往被褥裏一縮,生怕那人發起怒來會打她。
趙钰看她這般可愛的模樣,縱然心頭有千般火氣也發作不出來。
他拂了拂她的額發,輕聲對她說道:“我吻你是因爲我真心喜歡你,并不是因着你是哪房侍妾什麽的,而且,我趙钰一生一世隻有你一人,絕不會娶第二個。”
“哼,你騙人!”
趙钰原本想着她聽了之後會很感動的,卻料想不到她對自己的戒備更深,當下反省了一下自己,發現自己說得還真的很情真意切掏心掏肺的呀,怎麽就不得她心?
“我怎麽騙你了?我說的字字句句都是真話。”
顧竹寒看定他,“你莫要以爲我失憶了就蠢鈍如三歲孩童,這天底下又有幾個男子能夠做到一生隻娶一人?所以你不是騙我那是什麽?”
趙钰想不到她心思如此清明,被她這一番有條有理的話噎了噎,說不出話來。
06。
“怎麽了啦?說不出話來了是吧?我就知道你一直在撒謊!說什麽娶不娶我的!”床上少女見他不作聲,憤然怒罵,“看來這鬼地方我也不能留的了,天知道你什麽時候會将我賣掉的?哼!你讓開,我要走,我要走,我要回家!”
她說着就要掙紮坐起,全然不顧腦後和胸前的傷,趙钰及時回神,輕輕扳住了她的肩膀,語氣平靜地對她說道:“你要去哪裏?哪裏才是你的家?我是……我是……你的……”他說至這裏支支吾吾說不出話來,更引得顧竹寒往深裏看他,趙钰被她看得旌旗搖蕩,趕緊移開了目光,模模糊糊道:“好歹我算是你的愛人,你現在受了傷,哪裏都去不得,就安心留在這裏休養才是。”
“你是我的愛人?”這次顧竹寒終于抓住了他話語中的重點了,她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似乎覺得這句話十分新奇有趣,“你當真是我的愛人?我可以信任你?”
“是。”趙钰見她心頭有松動的痕迹,立即毫不猶豫地答道。
“好吧,”顧竹寒呻吟一聲,“可是到現在我還不知道你是誰,這裏又是哪裏?我發生了什麽事情,爲什麽我會半死不活地躺在這裏?還有,”她忽而賊兮兮地看着他,“我餓了,能不能吃飯?”
趙钰被她的連番反應搞得焦頭爛額,之前一刻的焦心憂焚全都似不複存在,仿佛因着她的失憶而給事情帶來了巨大轉機。
他怕餓着她,先吩咐歐陽去備膳備熱水等等,待得一切都吩咐完畢了,這才重新坐回她的身旁,對她說:“這裏是祈風王宮,我是趙钰,當今主上的第九子。”
“啊?原來你的身份這麽高貴……”顧竹寒的語氣忽而落寞,趙钰聽得出她話語裏的失落之意,不由問道:“我的身份難道有不妥?”
顧竹寒驚覺這話語裏的試探之意,隻絞了手指,垂眸不看他,半晌她才小聲道:“我隻是覺得我定不是什麽身份高貴的人,讓你來娶我定是委屈了你。”
趙钰聽聞她話裏的意思頓覺好笑,“自古以來沒有男子娶了心愛的女子還會委屈的,你就好好呆在我身邊養傷,其他的都不要多想。”
顧竹寒聽得他這句話很很認真地想了想,最後終于點了點頭,微笑道:“好。”
那一瞬間,趙钰似乎是被她眼裏純澈的笑容所擊中,久久不能回神,鬼使神差那般又想傾身吻她。
顧竹寒被他看得不好意思了,隻能低了頭側過臉去,微垂的眼睫之中飛速閃過一絲深思的痕迹。
稍頃,歐陽親自端了稀粥過來,因着顧竹寒大病未愈,醫女吩咐她隻能吃流水稀飯,不能吃難以消化的東西。
顧竹寒在看見那個端着托盤進來的人之後立即大吃了一驚,她好像是沒有想到這人會突然出現在這裏,“啊”的一聲低呼出來,看得趙钰眸中一黯,可他仍舊關切問道:“竹子,怎麽了?”
“他……他……這個人怎麽會在這裏?”顧竹寒顫巍巍地指着那個人,表情驚恐無措,仿佛是見了什麽不得見的物事。
“你認識他?”趙钰緊緊盯着她,唯恐錯過她臉上眼中一絲一毫的神情變化。
“我認得,我怎麽不認得他?”顧竹寒不屑地看了他一眼,義憤填膺,“偷了隔壁家老王妻子的那個人啊嘛!哼,這個人即使他化了灰我都會記得他!”
這樣的一個回答,害得趙钰和歐陽哭笑不得,趙钰唯有問她,“竹子,你不是說你什麽事情都不記得了嗎?怎麽……?”
顧竹寒慢吞吞地看了趙钰和歐陽一眼,說出來的話卻是與方才的話題風馬牛不相及,“我總覺得你們有事情瞞着我。”
趙钰背脊一僵,想要出聲回答,卻被顧竹寒肚子裏叫出的“咕咕”聲給引得笑出聲來,顧竹寒臉紅到簡直要鑽進被窩裏去,就連一向面癱呆闆如歐陽者,唇邊也忍不住含了一抹淡淡笑意。
趙钰親自端了一碗溫度剛好的粥來自她身旁,想要親自喂她,卻被她一口拒絕。
“我自己來。”她毋庸置疑。
然而趙钰執碗的力度卻是不變,他定定看着她,說出的話重如千鈞,“以前總是你照顧于我,我生病了,是你千方百計找來藥草給我治病,我被欺負了,是你毫不猶豫挺身而出保護我,那時候我想讀書,你又想盡辦法從外面找來幹淨的書本給我讀……你教我習字教我讀詩教我寫文章,你仿佛是我頭頂永遠不落的青天,我總是懦弱地站在你身後任由你保護着,仿佛你的背脊永遠不會屈折,而我們永遠能在一起。可是後來我長大了,我知道我自己錯了,你不能保護我一輩子,你是一個纖細易折的女子,而不是萬能的神,我……”
“好了啦!不就是喂一碗粥嗎?用得着這麽煽情嗎?”床上形容蒼白的女子忽而出聲打斷了他的話語,她臉上并沒有什麽明顯的表情變化,就連唇邊的笑紋都沒有波動一下,趙钰認真看了她一眼,這才住了聲,端着粥坐到她身旁,一口口地喂着她。身後的歐陽站在原地看着床前這其樂融融的一幕,腦海中回想起趙钰方才說的那一番話,眼眶不知道爲什麽有點兒濕。
任何人成爲今天的自己定是有自己的原因,許是經曆使然,許是經曆了這些事情之後痛定思痛而後得出結論:他是一個男子,他是一個頂天立地的男子,縱然曾經是仇人之子,毫不知情地被人養在膝下,可他終究是一名有血有肉有着細膩情感的男子,他有自己的想法,他有自己的意願。
所以他才會拼了命也要活下去,所以才會有了在巨大夕陽快要落下的陰影中,有一抹被摔打不斷仍舊不屈想着要站起的身影。他從他的行動裏從他的眼神裏看到了他的決心。他是真心想爲了保護那個人而不惜一切提升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