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由于順景帝下令新建的浮屠塔還未建成,是以佛骨舍利一直供奉在靈隐寺,每天焚香燃燈,以淨化這多日來在路上的瘴氣,好等到浮屠塔建成了,讓聖僧舉行盛典供奉進塔。
然而,事情發生的變故就在梵淵親迎佛骨進塔的那一天。
新建的七級浮屠塔沒有建在宮内,而是建在東門西門之間的廣場上,那裏居住的百姓相對來說比較少,而且風水極好,極有利于大蔚皇氣的養成。
那一天,聖僧恭迎千年佛骨舍利進塔的場景盛大非凡,沿路百姓夾道相迎,萬人空巷之際于天上爆出巨大絢爛的焰火,大蔚帝京的百姓不在意白天能不能看見焰火,就隻是含着這樣一種祈禱敬畏的思緒去做這樣一件事情。
可見,他們都是極其信奉佛法,聖僧的存在對于他們來說,簡直是僅次于釋迦的存在,是以梵淵那一天可謂是萬人矚目,極受世人敬仰。
顧竹寒聽着黎緻意的描述,都能想象出當時萬人膜拜的空前盛況,梵淵定是一身白衣蘊着淡淡笑意走在紅毯之上,他手上捧着那尊千年佛骨舍利,表情莊肅,神态恭謹,可偏偏墨玉般的瞳閃爍出沉淵般不易察覺的笑意,然而就是在這個時候,就是在他恭迎佛骨進殿的時候,他的手底驚現血紅不祥之兆,與他一同迎接佛骨進塔的官員立即上前檢查,驚覺盛裝佛骨的塔底映上了梵淵血紅的手印,這是大大的不祥之兆,梵淵一時之間也怔忪在原地,千萬前來迎送百姓看見這一幕也驚怔在原地。
突然,不知道有誰在人群之中驚慌大喊:“聖僧被妖孽附身啊!佛骨舍利塔上有血,大蔚有難,大蔚會被佛祖背棄嗎?”
此言一出,立即驚起千層浪,梵淵捧着沉重裝飾又繁複的佛塔站在高台之上,日光不知何時掩掉了蹤迹,天上烏雲蓋頂,他半垂着長睫站在陰影之下,看不出在想什麽。他完全無視底下慌亂無措的百姓,當時順景帝也在場,他坐在禦座上越過萬人看向梵淵的位置,隻沉默地吩咐一聲讓淩徹捧走佛塔,也沒有對梵淵說什麽,隻是讓禁衛軍壓制衆人的情緒,但是由于聖僧供奉佛骨之時手底現出血迹的消息不胫而走,搞得大蔚頓時人心惶惶,害怕佛祖降罪,就僅僅是幾天之間,大蔚洪澇災害不斷,更有甚者,迎來六月飛霜,死傷無數。梵淵禁閉在聖僧府,于另一波更激烈的浪潮來臨之前,他走出聖僧府,往帝京皇宮走去。
…………
沒有人知道梵淵當時是懷着一種怎樣的心情走向烏雲密布之下的九重宮阙,他并非是空無一物進宮,當時他懷裏還拿了一封長信,裏面洋洋灑灑寫了好幾頁“請罪”的懇切措辭,順景帝在寝宮之中觐見了他,隻是數天不見,斜躺在榻上的老皇又是憔悴了幾分,身側侍候着是自進宮以來便十分得寵的慧妃,慧妃容色豔麗,肚子微微隆起,分明是有孕之勢,然而她這般好顔色終究是襯得順景帝過于老朽,命不久于人世。
順景帝接過了梵淵遞上來的請罪辭,但見裏面洋洋灑灑寫得都是自己怎樣順逆天意,不爲佛祖所容的措辭,長辭寫至最後終于顯露出他的真實意圖,順景帝眼風落在最後幾行字上,眉梢狠狠一扯,他雙眼渾濁,卻精光瘆人,“梵淵,你是泓雲大師的高徒,自被選爲聖僧以來做事絕無半分差池,爲何僅僅是因爲佛舍利一事而要判出梅家甚至是判出佛門?”
“陛下,罪僧旨意已決,煩請陛下予于罪僧一片清幽之地,讓罪僧洗盡罪孽,再爲大蔚效勞。”
梵淵雙手合十,深深鞠躬,慧妃看他這麽低微的姿态,暗地裏掩唇笑得毒辣,順景帝則是在一旁拿着那封長長的請罪辭坐正了身子,眼底思緒變幻莫測,似是在想怎樣安置梵淵,是真的将他打入幽禁之地,永不見天日最後病死在黑暗之中又抑或是将這件事壓下,讓他在府邸裏再閉關個半年一年而後再出來主持佛事?
最後,待得順景帝将要塵埃落定的時候,慧妃忽而在一旁出聲,“陛下,臣妾倒有一個折中的好辦法。”
“哦?愛妃,且說來聽聽。”順景帝輕輕拍了她的手背一下,神态親昵。
“聖僧乃是我們大蔚之福,怎能因着佛骨舍利的事情而對聖僧心生芥蒂?”慧妃婉轉低語,梵淵則是低頭沉吟,隻聽她繼續道:“隻是聖僧在恭迎佛骨舍利進塔的時候手底的确顯出了血迹,無論是什麽原因這是無可咎由的事情,倒不如先将聖僧請入宮中某處,以堵天下幽幽衆人之口,待得再有天災之時派聖僧出去祈禱,這樣豈不是更好?”
慧妃一番話說得綿裏藏針,表面上提出的是你一個折中的好辦法,但是暗地裏這個法子卻是陰損無情得很,将梵淵囚禁在宮中,這即表示除非梵淵到死的那一天,否則他沒有辦法走出重重宮門。說是說有災難的時候請他出來主持法事,可是到時候大蔚百姓會受這一套麽?要讓大蔚百姓再去接受一個有污點的人那根本是沒有可能的事情。這也即是說,一旦順景帝答應了慧妃的請求,梵淵隻有死路一條。
順景帝攥住那封請罪辭似在艱難思考,梵淵自進來之後姿态一直沒有變,他似靜靜開放在池中的白蓮,雪落三千而不知,池中氲了深雪照映出他在水面上的倒影,長眉入鬓,潔白衣袍始終如一,不染纖塵,明明已經低至塵埃之中,可他偏偏又是潔淨得令人嫉妒,慧妃看着他這種事到臨頭仍舊毫無所謂的潛定姿态,心頭火起,隻是因着順景帝在身側不敢再造次。
良久之後,久到夜幕即将降臨,更漏之中的水都快滴盡的時候,順景帝才輕輕啓唇,他似乎作出了一個重要的決定,隻見他緩緩從紙上擡起那雙布滿陰翳的眼睛看向梵淵,低聲說出一句:“就按慧妃的意思去做吧。”
“謝陛下隆恩。”梵淵再一次深深行禮,而後轉身走出了那座華麗的寝宮,就連袍角的抖動都沒有變一下。
梵淵被關在皇宮之中最偏僻的如意閣之中,他被關了三天,三天以來暗無天日,他卻是過得淡定如常。藍寶早已出關,早在奉迎佛骨舍利進塔之時,他已經完成了這項計劃的最後一步,無論他死或不死,其實都和行屍走肉一般,再也無法挽回。隻是,一天沒有把藍寶親手交到那人手上,他一天不安心,又或者不用他親手交托,隻需要讓一個可信之人送藍寶給她便可以了。
藍寶從他的袖子之中探出狐頭,但見它渾身變得如火幽藍,眼睛黑如水中曜石,即便在黑暗之中仍舊發出幽幽的光。
它不适地“嗷嗷”低叫,似乎是在埋怨又似乎是在惋惜,千百種情緒從它的叫聲中傳來,就是想引起梵淵的注意。
梵淵本是在入定狀态,此刻聽它叫得凄切,唯有回神,輕輕拍了拍它的頭,依舊笑得溫柔,“藍寶,怎麽了?”
“嗷——”梵淵,你該不會是想着一心尋死吧?不是說還有挽回的餘地麽?
“不是我一心尋死,而是帝京皇宮之中有人不讓我活下去。”梵淵盯着虛空處漆黑的某點,面無表情地道。
“嗷嗷——”你的意思不會是順景帝已經知道了你的真正身世,所以才演這麽一出戲想要秘密将你處死?
藍寶極通人性,此刻聽梵淵這麽一說,瞬間想明白了這其中關節。
“現在的情況我也無法預知,”梵淵低頭苦澀一笑,他看了看自己的手,“就算連那個人的安全我都感知不了,更不說别的事情。”
“嗷嗷嗷——”那個歹女子不是回信給你說她在南唐逍遙快活過得好得很嗎?你擔心什麽?
“是啊,她在南唐過得好那就行,”梵淵不再看自己的掌心,而是看向頭頂透進來的天光一線,露出一個淡如天邊雲絮的笑容,“她真的過得快樂的話,也不枉我一番苦心了。”
“聖僧又是爲誰煞費苦心?”梵淵話音未落,鐵門“吱呀”一聲便被人從外面開了,一襲月白錦袍倏然而入,那人一如往昔,翠玉冠,夔紋螭龍銀絲墨履,劍眉入鬓斜飛出一痕狀似飛鳥劃過天空的弧度,鳳眸狹長,豔如三月桃花之色,盛載着滿滿笑意,他閑閑向梵淵看去,明明是帶着笑意的眸子看人卻毫無溫度,冷冽如十二月風雪客歸來,攜了滿身風雪。
…………
昏暗閣樓之中,天窗一線亮光照入,打在閣樓正中互相對視的二人身上,梵淵肅整衣冠,臉上依然是淡淡笑意,隻是平日裏柔和的笑此刻不知怎地看上去有些許冷。
“殿下,陛下這是做出了懲治我的最後決定麽?”梵淵見他進來之後并沒有作聲,唯有問道。
“聖僧說的又是什麽話呢?”一痕笑意随即從淩徹唇邊泅開,“陛下一向宅心仁厚,将你關在這裏也是迫不得已之舉,現如今你梅家出了事,陛下第一時間便讓我來找你,給聖僧你一個戴罪立功的機會,又怎能說懲治于你?”
“梅家出了事?”梵淵微不可察地皺了皺眉頭,“殿下的意思是?”
“你家梅三公子逼迫梅小公子帶兵助他和他的小情人出逃,犯了陛下大忌,讓我命你帶兵三千去追回梅杉和梅開回來。”
“始終還是按捺不住麽?”梵淵擡頭,輕聲歎息,他自是知道淩徹一筆帶過所說的“小情人”指的是什麽意思,梅杉喜歡自己的嫂嫂,這本來還是極其隐蔽的事情,但是随着前段時間銘王淩銘販賣私鹽、貪贓枉法的事情進一步暴露,迫使他在梅家興風作浪,想要以梅杉叔嫂****這等醜聞來脅迫梅家幫助于他,但是最後還是被他壓了下來。
譚東流之女譚露因着毀容一事,而令梅家迫不得已退了婚,梅杉這才消停了下來,可是最近因着梅杉的二哥梅迪日益病重要去梅家旗下一個别院休養,身爲他的妻子,林畫是肯定要去的,這樣就使梅杉面臨着和愛人分别的問題,這一去不知什麽時候會再見面,梅勤又是爲了阻斷梅杉這一種苟且之念,又火速爲他覓了另一段婚事,這才逼得梅杉不得不聯合在軍中早已混上了從六品校尉一職的梅開,在軍中少少地帶上一千人的兵馬不是問題。
但是以梅開的性格,他會私自帶兵幫助梅杉出逃嗎?
梵淵對于這一點不置可否,然而,現在箭在弦上不得不發,他沒有時間去思索這其中的蹊跷之處,隻能循着淩徹的步伐一步步走,去“将功贖罪”。
這僅僅是發生在四五天之前的事情,顧竹寒在聽完黎緻意的一系列叙述之後,總覺得這背後的陰謀太多也太大。她萬萬想不到大蔚會從佛骨舍利上面下手來治梵淵一個天怒人怨的罪,流言輿論自古以來都是具有像瘟疫一般的傳染效用的,梵淵既是從一開始便被推到了這樣的一個高度上,他不得不接受“現實”。隻是,爲何他不反抗?爲何從他最初的反應看來像是一心求死的舉動?如若順景帝真的覺得梵淵礙着了他什麽,很應該直接在如意閣之中将梵淵弄死,而不是又讓淩徹過來将梵淵帶出,給予機會他“造反”。
顧竹寒百思不得其解,但是連續數天的高燒使得她頭腦混沌,整個人如在輕惚雲端,燒得她壓根無法進行深入思考。
越往三國地界處走,天氣便變得越來越寒冷,有一天他們明明走在大太陽底下,天上忽而下起了豆大的冰雹,四處荒野毫無避災的地方,顧竹寒額頭被砸得生痛,然而她卻是一聲不吭,祈求銀闇走得越快越好。
因爲她心中那股不祥的預兆已經越來越濃,濃至她就算在高燒之中依舊無法忽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