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竹寒擡起頭看向他,一頭青絲半濕垂落腰間,她臉上幾無血色,一雙清水明眸映上火紅燭光似浸潤在水中的千年瑪瑙,映射出瑰麗的顔色,然而越是這樣豔麗的顔色越是襯托出她的臉頰如清晨被露水毫不留情打濕的霜花那般憔悴蒼涼,蒼涼至他不忍直視。
“……是。”
過了很久之後,顧竹寒才從口中艱難吐出一字,她說完之後,依然仰頭看着銀闇,希望他能否定自己心中的想法。
銀闇情不自禁地閉了閉眼,他高大颀長的身形仿佛也像是承受不了那般,往後退了半步,随即他從口中無波無瀾地說出,“梵淵造反,已然叛出梅家,與梅家再無瓜葛。”
随着銀闇的話語塵埃落定,顧竹寒仿佛是壓抑了很久那般,暗歎了一口氣,隻覺得這當中迷霧重重,她頭腦混沌,太陽穴早已突突跳動,心中始終在想着一個問題:梵淵造反?怎麽可能?他手上沒有兵馬又是如何造反?他又是爲什麽造反?
顧竹寒不明所以,然而卻知道現在不是問這些事情的時候,唯有問道:“他現在在哪裏?”
“寒!”銀闇這次并沒有直接回答她,隻是擡起眼眸看向她,寂靜無痕的眼底透出一股幽深,“你該不是想回大蔚救他?”
“是。”顧竹寒突地站起身來,剛剛包紮好的傷口随着她這過于激烈的動作而又有裂開的趨勢,顧竹寒深呼吸一口氣,強忍着痛楚和心頭的煎熬,“我必須要回去救他。”
“以你這樣的身份回去大蔚根本就是死路一條。”銀闇終于出聲拒絕,他擋住了她的去路,雙眼冥黑無光卻暗含淩厲。
顧竹寒被他擋在身前,毫不退讓地擡頭看他,眸底隐隐泛出了淚光,“求求你,讓我去。”
三番四次突如其來的打擊逼得縱然心智單純如銀闇者,也忍不住顫了眼眶看向在他面前委曲求全的少女。
少女的身影很單薄,青衫蕭索,唇色瑩而蒼青,她顫抖了嘴唇對自己說出這麽一句哀求的話語,一刹那如遭重擊,似乎不能自已。
“你……說求我?”銀闇簡直不可置信,這麽驕傲的一個人兒居然爲了另一個人而求他?
“是。我求你,我必須要去救梵淵,他不是那種會造反的人,我不相信。”顧竹寒堅定了自己的信念,無論事實的真相如何,無論他們在暗地裏瞞了她多少事情,她此刻都可以撇開,但是她必須要争取時間去找到梵淵!
“他被大蔚的軍隊逼得不得不往西祈風與摩梭的交界而逃,按照時日計算已然出發在路上三天,如若我們想救他的話,那麽不得不先走一步在祈風與摩梭的交界處等他,這樣,我們救他才有些許勝算。”
“從南唐去祈風與摩梭的交界處需要多久?”
兩人在對話之間,早已騎上了快馬在趕往祈風與摩梭的交界處而去,顧竹寒重新變回鎮定,隻冷靜地獲取情報,分析目前一切必要的消息。
“南唐相對那邊來說路程太遠,若然真的要不吃不睡地趕路的話,起碼要五天。”銀闇亦是身騎一騎快馬走在她身側。
在出發的時候他已經安排了三千鼎矶閣的人馬化整爲零,在後面殿後。到得南唐國界的時候還會和黎緻意彙合,這樣加起來至少一萬的軍隊,足以闖關。
“五天。”顧竹寒下意識地重複,“時間夠嗎?”
“按照目前的情況來說,足夠。”銀闇想了想,還是問道:“你打算以什麽樣的身份去救他?直接是顧家小姐的身份還是……?”
“銀闇,我覺得你這次回來變了很多,”顧竹寒側頭看他,眼眸濕潤似含了一絲笑意,“我不知道你是否記得當初在長醉書院的時候喝醉酒了亂殺人而後暈倒在梵淵庭院裏的事情,自那次之後你再回來書院之中已然變得十分古怪,後來我找到葉大叔去問你的情況,逼得他将你的身世事實給說了出來,他說你之所以變得這麽古怪仿若無心無情,完全是因爲有人封了你的五識,當時我不知道誰這麽殘酷,到得後來即便沒有人告訴我答案,我都知道是面具怪人薛先生對你做出的事情。”
“事到如今過了這麽久了,你仍舊被封了五識嗎?”顧竹寒歇了歇,似乎是鼓起了勇氣對他說道。
她沒有再看向自己,而是凝眸往漆黑的前方看去,銀闇則是忍不住側頭看她,黑暗之中因着快馬馳騁,她的側顔似乎顯現了些許血色不再變得蒼白無光,他越過她的側影看向天上,弦月微斜,滿天星輝落至地上,瑰麗壯闊得令人移不開眼睛。
稍頃,他輕聲答道:“誰知道呢?”
兩人一時之間沉默下來,顧竹寒也是累極,在得到這麽多情報之後終于是承受不住,她不再問銀闇,而是一味漠然策馬向前,任由伫立道上的鋒利樹葉将她的袍角刮破。
*
兩人在南唐幾近不吃不喝趕了兩天路,因着顧竹寒身體有恙,每歇一段時間銀闇都會強行把她的脈搏,唯恐她傷口發炎,傷勢加重。
以顧竹寒的性格定然要阻止,然而銀闇強勢,幾乎不容她拒絕,是以顧竹寒到得第二天的時候,銀闇擔心的事情終于到來,顧竹寒發起了高燒,仍舊端坐在馬上不肯找一個地方休息。
銀闇迫于無奈,唯有棄掉自己的馬坐在她身後,用自己的身體支撐她早已搖搖欲墜又變得滾燙的身軀,無奈道:“真能逞強。”
顧竹寒卻是虛弱一笑,睫毛****,似一朵在水中一觸即破的冰花,“我不想欠他太多。我總覺得你們這些人瞞了我太多太多的事情,我問你們誰人誰人都不願意告訴我,我真是懷疑是不是我上輩子造孽太多,所以才落得如斯下場。”
“寒,别亂說。”銀闇打斷了她的話,他的面容變得霜冷起來,“有些事情不對你說是爲了你好,瞞着你也隻是因爲對你說的時間未到,你身上的負擔已經夠多了,難道我們還要生生将你逼死麽?”
“銀闇,你今天的話可真多,”顧竹寒苦澀一笑,不置可否,她幽幽道:“可又有誰真正了解我的想法?”
銀闇沉默,不再作聲,他自是知道顧竹寒的話中之意,她從來都是那麽一個活得認真的人,甯願知道事情之後的殘酷真相,也不願意被隐瞞在無盡的陰謀之中,可是這個世上又有誰不是揣懷了幾個秘密而活?又有誰是想将這麽秘密給深埋于心中?即便無私強大如那人,也有自私、患得患失的一面,他們都是俗人,逃不開這個俗世。
又是過了半天,兩人終于到達南唐邊界,黎緻意早已收到了銀闇發出的消息,一早守在這裏等待他們的到來。
銀闇爲顧竹寒披上了一件披風,又害怕她冷,将她渾身上下裹得嚴嚴實實的,雖則是步入八月初秋,還有盛夏餘熱,可是畢竟是高燒在病中,又是身負不重不輕的傷,無論怎樣,她都要護她周全。
“你們終于來了。”黎緻意在一處廢棄的驿站裏等待着他們,見他們終于在密林之中現形這才松了一口氣,她看了被銀闇包得嚴嚴實實神色十分之不好的顧竹寒一眼,皺了皺眉,終究是什麽話都沒有問出口,隻是翻身上馬,與他們并辔前行。
走了很大一段路之後,黎緻意才忍不住問道:“竹子,你可是受了傷?”
“一點小傷,并無大礙。”顧竹寒本是在銀闇的懷中閉目養神,此刻聽見黎緻意這樣問她,唯有睜開眼睛對她笑了笑。
“我是去大蔚救梅開那個傻小子,按理來說以你的身份應該沒有必要涉險進入大蔚,爲什麽你……?”黎緻意思索了很久還是思索不出答案,或者她是知道答案的,可是卻不想明說。
顧竹寒知道她話中有話,裝作不在意道:“你有小情人在大蔚,難道我就沒有朋友在大蔚麽?”
黎緻意臉上表情一滞,知道她口中所說的朋友是誰,然而想起對付她朋友的那個人,臉色不由陰沉下來。
馬上颠簸,然而顧竹寒何其敏感,一下子便覺出黎緻意神色有異,她掙紮着扭頭看定黎緻意,問道:“緻意,你我在東海也算得上是患難之交,我不知道爲什麽你會放着在大蔚的大好前程不要而要加入我們的組織,既然你已然是屬于鼎矶閣旗下的人,那麽理應不應該對我有所隐瞞,而要将你所知道的事情都告訴我……”
顧竹寒喘了口氣,這才繼續道:“比如,梵淵‘造反’的全過程,又比如,順景帝派了誰去剿殺他。”
據顧竹寒所知,祈風與摩梭之間相連的國界有三處,而其中一處是與大蔚一部分國土相連,大蔚幅員遼闊,越往西邊行,地勢會越多地,所呈現出來的氣候與景色也逐漸與大蔚腹地不一樣。
梵淵之所以往大蔚西南方向叛逃很可能是因爲那邊地勢的多變性會給他帶來有利影響,但是,越是靠近摩梭與祈風的地界,那邊的地形也越複雜,幾乎全年都是冰山覆蓋,針葉林交錯而成,稍一不慎,遇來雪崩的話,他們必死無疑。
這也是那一帶成爲無人區沒有人敢涉足的地方。現如今,梵淵居然铤而走險往那裏走,不是一心求死就是以身誘敵,要與敵人一同戰死。
顧竹寒無法想象這麽慘烈的局面,現在是初秋八月,正是内陸氣候多變的時刻,前世她走遍祖國大江南北,而這三國交界的無人區幾乎與她前世曾經去過的梅裏雪山一帶并無二緻,更甚者,比那裏還要兇險,若然真的遇上了天災,即便沒有人禍,她也救不了梵淵,隻能與他一同殒命。
梵淵,你此舉是何意?爲什麽要這樣做?
黎緻意被她這坦蕩明亮的目光看得十分不自在,她張了張唇,想要将自己知道的真相說出,但是觸到銀闇警告的目光,硬生生将話給斷在喉頭,顧竹寒仍舊是一瞬不瞬看着她,見她絲毫沒有要說的意思,不禁冷笑,“你們這些人口口聲聲說我是你們的‘小主人’,可是你們何曾将我放在眼内?我都下定決心去大蔚救他了,爲什麽你們還要瞞着事實?難道我就如此不堪一擊,永遠都要被你們保護嗎?”
黎緻意一聽,整個人忍不住抖了抖,她移開了放在顧竹寒身上的目光,隻堅定地看着樹林綿延不絕的前方,一字一頓道:“這次負責剿殺行動的人不是誰,正是徹王淩徹,由順景老皇親自下令,點選親征。”
此言一出,銀闇明顯感受到懷中的人兒微不可察地輕顫了一下,随即她将自己的脊背挺得更直,仿佛是沒有聽見那個人的名字那般,她繼續問道:“梵淵爲何……‘造反’?”
她心中始終不相信梵淵會造反,雖然早已知道這次是淩徹帶兵剿殺梵淵,可她仍然要問個清楚明白。
心中不是沒有失望,也不是沒有悔恨,這許許多多的情緒彙集成河,一波波如潮湧上心房,已然逼得她最後一絲保持的理智都要崩潰。
隻聽見黎緻意繼續道:“若真的要說梵淵造反的事情,那麽就要從他迎回佛骨舍利的事情說起。”
“嗯。”顧竹寒輕輕“嗯”了一聲,心中卻是疑惑,梵淵“造反”會和佛骨舍利扯上關系?
“根據缪可言傳過來的可靠情報再加上我自己的整理,整件事情大概是這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