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竹寒心中一松,閉了閉眼睛,而後伸手在他背脊上拍了拍,“一時半刻還死不了。我還未報仇呢。”
銀闇一聽,感受着她那隻柔軟的手輕拍在自己身上的觸感,似羽毛輕拂過臉頰的微癢,又是當初偷嘗美酒的濃烈,他忽而怔了怔,想要俯身更深地看到她的眼底,然而顧竹寒卻是将手一放,抱着李舒往軍營中去了。
李邃如約給她準備了熱水和替換的衣服。顧竹寒找到李邃的軍營将李舒安置好之後,隻不置可否地看了正在處理軍務的李邃一眼,轉身便想出去。
李邃敏銳地捕捉到顧竹寒并不十分高興,禁不住自她身後叫住了她,“竹子,怎麽了?你好像不太待見于我?”
“哼。”顧竹寒冷哼一聲,并不答話。
李邃一聽她這樣懶得回答的回答便知道她生氣了。他自案幾之後一個旋身便來自她身後,俯身在她耳側呵氣如蘭,“怎麽了我的竹子?”
顧竹寒微微皺眉,側身讓了一步,這才說道:“我才知道這天下間還有如此狠心的父親。”
李邃笑容微微一僵,又看了看在榻上睡得正香的李舒,“對于以舒兒做餌的事情,我無話可說。”
“真是好一個無話可說!”顧竹寒深呼吸一口氣,隻覺得這初秋八月的天氣已然冷冽得讓人難以呼吸,她轉頭看向李邃,原以爲她定會一臉諷刺譏诮,可此時此刻她怒極反笑,但是仍舊壓低了聲音逼近李邃,“南唐皇宮之中這麽多人,你利用一個路人甲乙丙也就算了,爲什麽一定要把自己唯一的兒子給利用上?僅僅是因爲他的地位嗎?是不是你南唐國主覺着我顧竹寒是萬能的,能幫你抵擋任何事情?”
“如若不是我在宮中假扮舒兒的貼身太監,識穿了常公公的陰謀,你覺得舒兒今天還有性命站在你面前?”
李邃聽得眼前近在咫尺的女子說得義憤填膺心急如焚,可偏偏臉上又像是逞強般帶了三分無所謂的笑意,她此刻臉上已經摘下了面具,蒼白的臉上如久久不用的宣紙泛出一層不正常的蠟黃,那是極度疲憊所緻,看得李邃心中一緊再一痛,皇宮之中發生的事情他早已全數知悉,知道顧竹寒如何在皇宮之中以一對三十,逼退華妃和葉榮企圖直接将她狙殺的攻勢,也知道她怎樣妙計生花,服用那副作用極大的藥物緻使臉上毀容,和常公公睿智周旋,使得李舒,他唯一的兒子終于逼得過一劫。
但是,她卻不是萬能的,她也有失策的時候,這才緻使前皇後有機可乘縱火燒宮,于混亂之中擄走了舒兒,又差點在蜀郡的城牆之上使他們二人陷入萬劫不複之地。這一切的事情李邃都知道,他也曾經傷心後悔,他愛舒兒愛得極真,當初設下了計謀逼華妃和葉榮等一夥人造反的時候他也擔心過和無奈過,但是利用舒兒做餌這是最最省事的辦法,因爲他已經沒有時間,在葉榮一夥蠢蠢欲動的時候,在外蟄伏已久的李梧突然聯合了多地的節度使打算大舉進攻安京,以奪帝位。
一方面是宮中勢力日益膨脹,如若他一日在宮中一日無法拔除,隻能冒險出宮,假借自己消失的消息從而逼得葉榮等人造反謀亂,這時候才能一次性将毒瘤拔除;另一方面則是李梧得知宮中的異動忽而從囚禁他的禁地裏消失,李邃命人打聽了很久才确切得知李梧潛逃了蜀郡,本想和從大蔚逃來的熙王淩熙聯手對付于他,豈料李邃先他一步找到了淩熙,直接将傷重的淩熙斬殺于馬下。至死,那位即使在大蔚也是郁郁半生的天潢貴胄都沒有在南唐看見與他相約的那個人。
他也是爲什麽他失蹤了幾天的原因,除了要找出李梧的确切位置之外,就是布局殺掉逃到他南唐來想要攪亂南唐局勢的淩熙。自淩熙被順景帝廢掉了爵位之後,他便是一個毫無身份的庶人,他殺掉他理所當然不必和順景帝報備,相反地,順景老皇還會感謝他幫他鏟除了一個逆子呢。
之後的事情就正如顧竹寒所見那般,他已然沒有隐瞞她一些什麽。
此刻,他站在她面前,看着她安然無恙地站在自己跟前,想起他的下屬禀報給他的她在華清宮的庭院之中與常公公拼死周旋的一幕,此時此刻才知道後怕。
“竹子,我承認我不是一個合格的父親,我也很清楚自己不能拿舒兒來做賭注,可是這種情況之下我根本沒有辦法,如若我顧忌了宮中的局勢,那麽我就無法去平衡外面的亂局,葉榮在六年前曾經在暗中幫助過我哥哥謀反,後來也是他見我哥哥漸顯頹勢,這才反戟一戈,給予我哥哥緻命一擊,這才使得南唐的局勢穩定下來。不然,葉榮根本得不到朝堂的重要。然而,我想不到的是這幾年來他恃寵而驕居然生出不應該有的二心來,逼得我不得不兵行險着來鏟除他,還将你拖下了這趟渾水,實在是對不起。”
至此,顧竹寒才終于明白五年之前發生的那場叛亂,爲什麽會和葉丞相有關。也終于知道在南唐皇宮外城遇見那兩個男子爲什麽說她是葉丞相的人。原來一切事情的真相是如此。
顧竹寒原本稍顯激動的心情此時也平靜下來,她深呼吸了一口氣,決定不再和李邃糾纏在這件事情上面,她可有可無地笑了笑,“反正我能幫得你這一次不一定能幫得你下一次,舒兒一天叫我做竹子姐姐我就會護他到底,若然他在宮中在你的眼皮底下出了什麽事情的話,我一定不會放過你。”
李邃一聽她話中的意思,心中不由一驚,他試探性地問道:“你要走了?”
“當然。”顧竹寒想也不想,當即答道。
“這麽快?你的好日子還沒有過呢……”李邃的眼神刹那變得哀怨,顧竹寒被他這樣看着起了一身雞皮疙瘩,她摩挲了自己的手臂一下,說道:“李邃,我已經如你所願助你平定宮中的内亂,當初我和你那位好父親也有明确的協議,現如今南唐的攻勢不出數月必定能再次平穩下來,我再留在這裏也沒有太大意思。”
“那你也不用這麽快就走的啊。”李邃拉着她的手臂,耍無賴。
“我有我的事情要做。”顧竹寒皺眉道,與此同時想要把自己的袖子給扯回來,“現如今我覺着大蔚的局勢應該很亂了,我很想去看看曾經把我害得這麽狼狽的某人現在又是一種怎樣的狀态。”
顧竹寒冷笑一聲,看得李邃禁不住暗歎了一口氣,他放下了她的袖子,垂下了眉睫,“竹子,我想不到南唐的繁庶居然留不住你,也想不到我可愛的舒兒亦留不住你,我早就知道你不會輕易放下你的心結苟且而活,可是我曾經答應過那人,要好好護你,不讓你踏出南唐一步,你這樣子,又讓我怎樣對那個人交代?”
“你說的那個人是誰?”顧竹寒心中有不太好的預感,她不由擡了眸,銳了眉目看他,想要從他的情緒中看出些許端倪。
“你明知故問。”李邃瞥她一眼,眼中有些微的惱怒與不愉,看得顧竹寒雲裏霧裏,隻聽見他繼續道:“這世間除了梵淵能夠一心一意、毫無雜念待你之外,你覺得還有誰能夠真正左右你的人生?竹子,我不知道你對淩徹還有沒有感覺,我隻是想知道,你對梵淵是怎樣想,因爲,即便如我這般身爲男子,也覺得不及他十分之一,我實在是覺得你應該要正視自己的心,不要再去逃避。”
“因爲,如若你想着再去逃避,那麽,很可能你會永永遠遠地失去他。”
“你這番話是什麽意思?”顧竹寒被他說得禁不住後退了一步,半逆着燈光蹙眉看向他。
“我什麽意思?我就是如你心中所想的意思。”李邃實在是看不過眼,事已至此,他知道他定然不能把顧竹寒留下來,倒不如在她離開之前将話挑明,免得以後她後悔莫及。
“我不明白你在說什麽。”顧竹寒刹那冷了面色,她轉身就想走,然而李邃卻是及時伸手攔住了她,他來到她面前,臉上的玩世不恭也早已全數斂盡,隻剩一種顧竹寒從未從他身上看過的嚴肅莊重。
“竹子,我知道你娘親和弟弟的過世對你打擊很大,你想将一切身邊人都推開,你甚至将自己的内心也封閉,我不阻止你這種做法,可是你真的要眼睜睜看着對自己好的人一個個從你身旁離開嗎?孤家寡人的感覺真是很好嗎?”
“那這和梵淵有什麽關系?”顧竹寒打斷了他,既然見自己走不了,索性站在這裏問他一個清楚明白。
李邃像是下定決心,他幾乎都要睜紅了眼睛,仿佛是整理思緒又或是儲存勇氣那般,在默了一瞬之後才深呼吸一口氣,緩緩吐出一句簡短的話,“他喜歡你,很久很久了。”甚至比我還要久,甚至比我還要早知道你的存在。
“梵淵喜歡我?”顧竹寒像是聽到了什麽天荒夜談那般,然而掌中鹿骨佛珠溫潤光潔的質感卻是戳痛了她,她看着李邃,随即後退了幾步,仿佛在逃離一些什麽,眸底顯出的盡是難以置信、震驚訝然,以及一絲極淺又極濃的,恍然大悟。
“竹子,你不必逃避,你也無法逃避。”李邃緊緊盯着她,看盡她眸中的悲喜之色,知道她内心不是不知道這件事,隻是總是不肯承認,“你不要說因着梵淵是大蔚聖僧,是出家人而拒絕内心的這種想法,我自問我做得不夠他多,亦不夠他好,也沒有遵從我們之間的約定,在南唐護你一個周全。你不願意留在南唐他定然是能夠想到的,可他仍舊不惜傾盡資本來護你出大蔚,就僅僅是不想你再面對大蔚那樣一個滿目瘡痍的地方……他爲你做的比你想象中的還要多得多……就好比如你手上的這串鹿骨——”
李邃說着便攥着顧竹寒的左腕,寬闊袍袖瞬時從她腕間滑落,露出那一串即便在昏黃燈光之下仍舊不屈折射着聖潔光暈的佛珠,顧竹寒無法掙紮無法逃離隻能用一種驚慌的眼神看着他,唯恐從他口中又說出一些什麽石破天驚的話語出來。
李邃完全無視她的驚慌,他看定她,面無表情,然而話中沉斂的情緒卻又是濃烈得讓人無法忽視,“這是他佩戴了十多年的物事,自我們第一次見面開始我便看見他極爲珍重地捧在手裏,戴在腕間,梵淵被奉爲大蔚聖僧不止是他在佛法上有造詣,更加重要的是他有特殊能力。他自知不能時刻在你身邊,特意将自己佩戴了十多年的貼身物事送給你,你覺得是爲了什麽?僅僅是爲了護你平安?”
李邃突然冷笑一聲,“顧竹寒,你好好想清楚,當初在東海你彌留之際,是誰千裏迢迢不吃不睡跑死了八匹快馬,就連自己的愛馬都搭上性命都要趕來救你一命的人是誰。你以爲他有千裏眼能夠看到千裏之外的你在幹什麽嗎?你又知不知道你那一次給了多大麻煩他?顧竹寒啊顧竹寒,你聰明一世糊塗一時,你好好拿出你的心來用鏡子照一照,用水洗一洗,看清楚你心中所想,看清楚你内心真正屬意的人是誰,而後,再做出決定。”
他說罷,長歎了一口氣,仿佛是将這個深藏于心多年的秘密終于給說了出來,頓時覺得渾身舒暢無比,如釋重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