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竹寒瞪他一眼:你丫的!
此時此刻她已經不想再知道李邃的秘密了,也不想知道爲什麽他要畫自己,而是一個轉身往外走,她要馬上找水來清洗自己的眼睛,那種被舔的感覺實在是太惡心了。
“竹子,爲什麽這麽抗拒我?”李邃并沒有攔住她,而是低了聲音,語氣落寞。
“你的女人太多了,多到我難以接受。”顧竹寒深呼吸一口氣,沒有回頭,微微仰起了臉,語氣之中帶上一絲莫名的酸澀,“曾經我和一個人說過‘我不屑于說什麽一生一世一雙人的蠢話,我隻求我的良人能夠将我中心藏之,何以忘之’,好好對待我,莫要說他,你,能夠做得到嗎?”
李邃沒有問她,她對誰說過此話,而是張了張唇,看着窗外陽光打在光滑大理石闆上切割出來的剪影,微微歎氣,他想不到她這麽介意他擁有這麽多妃子的事實,而他也無法否認這個事實。
但是,若然他告訴她,他由此至終喜歡的隻有她她又會作何反應?以她甯爲玉碎不爲瓦全的性格定然是不屑吧?而他,又有什麽資格說他由始至終隻喜歡她,那些妃子隻是政治之下的産物,與他無關。
“竹子,我現在才發現原來我一點兒都不了解你,隻是一廂情願地對你說喜歡,而沒有真正想過你想要什麽。對不住。”李邃緊緊盯着她的背影,察覺她原本僵直的背影微不可察地顫了顫,他接着道:“難道你就不好奇爲什麽我能夠在一年前就将你的樣子給畫出來?這不是巧合,不僅僅是一年前你的模樣,就連是兩年前、三年前、四年前……我都畫了出來。”
李邃最後對她說出的話真的是石破驚天,顧竹寒幾乎是“唰”的一聲就轉過身來,一瞬不瞬地盯着他,希望他給出一個說法。
李邃見自己成功留住了她,直接對她說:“你跟我來。”
而後便當先擡腿往裏走,顧竹寒跟在他身後,穿過了一個庭院來到另一間大殿之前,李邃轉頭看了她一眼,而後擡手,毫不猶豫地将大殿的門給推開,恰好一陣穿堂風翩跹而至,拂起了兩人的發絲和衣袂,顧竹寒在看見朱漆大門之後的情景之時,忍不住死死睜大了眼睛,不可思議地看着那滿殿翻湧而起發出刷刷響聲的畫。
滿大殿挂着都是同一個人的畫,她們的面容相似,可是年紀卻不盡相同,有些是孩童時期的模樣,大概八九歲的樣子,她正趴在河邊摸魚,一手伸進河裏奮力捕撈,河岸之中倒映出她微微皺起的眉頭,稚嫩的面容上滿是焦灼;也有少女長至十歲之時的樣子,其實八九歲和十歲的面容相差不大,可是十歲的少女卻是長高了那麽一點,她正在成百個巨大酒缸前站定,執了一個銅勺往酒缸裏勺了一勺酒,在開得熱烈的紫藤花下淺嘗了一口酒勺裏的酒,微微眯起的眼睛似是極度享受……也有少女獨自一人對着棋盤對弈的,陽光通過镂空木窗打在她的側臉之上,幻化出斑駁的光影,除此之外,還有少女對着月亮冥思的苦惱神情,她旁邊放了一本書冊,許是因着思考問題?
顧竹寒一幅幅畫看過去,眼底映上那畫中少女一年一變的容顔翻滾起比那豔麗顔料還要濃重的驚詫之色,她的目光定在最後一幅畫之上,畫上少女策馬提劍,正殺得個不亦樂乎,她的臉頰上沾上了鮮血,可是還在百忙之中看向身後那人,對着那穿着绯紅衣袍的男子露出一抹淡然的笑,那個男子看不清面容,可是不用猜,便知道李邃畫的是誰。
這麽多神态各異情境各異顔色各異的畫軸在她面前翻飛而起,似被精心巧妙制作出來的萬花筒那般,不斷在她面前變幻着各種色彩和弧度,仿佛歲月重來,自己又看見了畫中少女曾經鮮活活過的痕迹。
“你……畫的全部都是我?”顧竹寒略微尴尬地看向李邃,晶瑩的臉頰上已然染上了一絲薄紅。
“是。”李邃早已斂盡以往的玩世不恭,換上一副不言苟笑的模樣。
“爲什麽?”顧竹寒不明所以,隻是心中對李邃的一些疑問已然解開。
“這麽好的日子不喝一些酒怎麽能說得過去?”李邃微微笑了起來,狡黠的又帶有些許期待的,惹得顧竹寒不得不側頭看他,眼中盡是相詢之色。
半晌,她終于答道:“好。”
李邃繼續在前面帶路,顧竹寒懷着一腔探讨秘密的心情跟在李邃身後,走了沒有多久他們來到一座閣樓前,李邃說道:“上頂樓,風景好得很。”
顧竹寒點頭,從善如流:“好。”
她說着便尾随李邃身後上了這座足有七層的閣樓。
待得上了第七層頂層,顧竹寒早已起了一身薄汗,然而被這迎面撲來富有江南氣息的風一吹,瞬時讓人覺得神清氣爽,顧竹寒深呼吸一口氣,随着李邃在窗邊坐了下來,極目遠望,不要說整個南唐皇宮,就算是皇宮之外的安京都能看個一清二楚。
李邃歇了一會兒,覺得歇得差不多了,這才站起身來進了閣樓的耳房取了一壺酒出來。
顧竹寒一看李邃手上捧着的那壺酒,眼前一亮繼而又狐疑地看着他,“你手上拿着的不會是‘一斛春’吧?”顧竹寒隐隐猜出了答案,因爲她看見了方才的畫,有一幅是關于她釀酒的。
“正是。”李邃舉起手中的酒,看着潔白瓶身之上畫着的幾朵精緻臘梅,每每摩挲酒壺的時候都覺得是一種享受,因爲這個瓷質酒壺的摸上去的觸感很像在摸着她的手的感覺。
他輕笑一聲,又恢複之前的玩世不恭:“這酒壺設計得真是好,每每摸着它就好像在摸着你的小手。”
“咳。你夠了!”顧竹寒嗔怒地看他一眼,“有什麽隐瞞着我趕緊說,别廢話。”
李邃拿着酒坐了過來,他取出兩個琉璃酒盞給他和顧竹寒斟了兩杯,緩緩說道:“你還記得你的養父嗎?”
“記得,哪有可能忘記?”顧竹寒端酒喝了一口,不知這壺一斛春存了多久,味道十分之甘醇,聽起李邃說起她見都沒見過的養父,心中有一個模糊的念頭閃過,然而她沒有出聲,靜靜等待他說下去。
“細細數起來,我都認識他很久了。哎。”李邃忽而暗歎了一口氣,感慨道。
“啊?你認識我的養父?”顧竹寒眨了眨眼,似是聽到什麽驚天秘密。
“是。想聽聽我和你養父之間慷慨情仇義薄雲天驚天地泣鬼神吓煞一幹人等的故事嗎?”李邃忽而調皮起來,說了一大串形容詞,顧竹寒直接給了他一記眼風:愛說不說!
“咳,别這樣嘛,竹子。”李邃輕咳一聲,臉色因爲喝了酒而現出薄紅,“我們之間要有點情-趣才好嘛。”
“我以前壓根沒有發現原來你是個話痨。”顧竹寒十分頭痛地看着他。
李邃但笑不語,喝完一杯酒之後,覺得氣氛足夠了,才緩緩啓唇:“在你七歲那年,也即是我十二歲那年。在一個櫻花翩飛美得慘無人道慘絕人寰讓人忘乎所以的黃昏,我所居住的栖霞宮的庭院裏忽而十分煞風景地跌落了一個渾身是血迹的男人,當時十二歲的我十分之機智勇敢臨危不亂地一個箭步沖到他面前,小心翼翼地一把扶起了他,一看他,啊!臉上居然戴了蒙面的布巾,他當時已然暈倒過去,額頭冒汗,隽秀的眉宇之間盡是痛苦之色……”
顧竹寒聽他說了一個開頭就覺得這果然是李邃本色,說一個這麽久遠的故事還要這麽聲情并茂添油加醋,丫的,怪不得他這麽多詩集在民間發行,敢情是平日裏給人說故事給說出來的!
她趕緊叫停,“主上啊,你能不能将兩句話合并成一句話來說,聽得我真是十分頭痛啊。”
“呃,那我應該怎樣講故事?”李邃十分疑惑,“平日裏我都是這樣子講的呀,你突然讓我換一種說法,我說不下去……”
顧竹寒撫額,“你是跟誰學的這樣的講故事技巧!”
“我常常混迹于市井,當然是跟着說書人學的。”李邃說得理所當然。
“哎,那好,你繼續說,我聽。”顧竹寒視死如歸。
“哈哈,好!”李邃摩拳擦掌,好像很久沒有說故事而後終于逮到一個倒黴鬼聽他說故事的興奮樣子,他繼續道:“方才我說到他暈倒了過去,我那時候正是貪玩的年紀,覺得後宮的生活實在是無聊,是以讓我英明神武又極其忠心于我的侍衛扶起了他,秘密将他安置在我所住宮殿的偏院裏。”
“因着他是一個來曆不明的陌生人,是以我用十分沒品的陰謀詭計逼迫一個快要告老還鄉又十分之有本事的老禦醫前來照看他,想起當時的情景,”李邃說到這裏又喝了一口酒,細酌慢咽了一番之後,接着道:“哇,我一個十二歲的少年雖然常常偷跑出宮去玩兒,可是哪有見過那麽多血迹啊,那個男子渾身是傷,不知道和誰打鬥,老禦醫說,若然他再遲來一點兒醫治他,很可能他就一命嗚呼了。後來那個男子睡了三天三夜,浪費了我十二擔心血十五碗湯藥和二十瓶上好丹藥才将他救活過來!”
“竹子,你想你養父想來第一句話對我說的是什麽?”李邃忽而又停了下來,醉眼迷離地看着顧竹寒,他的臉上全是笑意,似天邊一抹還未散去的紅雲,耀眼得令人心折。
“呃,”顧竹寒似乎被他的情緒感染,“以我養父的性格應該是……‘你這個殺千刀的!怎麽把大爺的衣服都偷走了?!’這樣子?”
“噗,竹子,你真是搞笑!”李邃差點将一口酒給噴了出來,“你的養父哪有你說的那麽粗魯不明事理?他醒來的第一句話是:‘你這個殺千刀的!餓了老子這麽多天,還不上飯?!’”
“噗——”這次輪到顧竹寒要噴酒了,李邃所形容她養父的形象好像沒有比她的好多少吧?
“當時的我畢竟年幼,竟然被你強勢的養父給震懾住了!立即叫人上了飯給他,他也顧不得自己傷口疼痛,龇牙咧嘴地吃了起來,足足吃了五大碗上好優良外面百姓一輩子都可能吃不了一頓的白米飯,而後,他滿足地抹了抹嘴,又昏睡了過去。足足睡了一天一夜才再次醒過來。”
李邃說到這裏,臉上除了酒意之外,更多的是懷念,他望向檐角挂着的一長串鈴铛,聽着它們在半空之中撞擊的聲音,似乎又想起他們二人無憂無慮坐在庭院之中吃冰鎮西瓜的午後,“你養父其實是一個話痨,他特别能吃,笑起來的時候又特别豪爽,他會說很多事情給我聽,那些事情對于當時隻能守着一方天地的我來說,是新奇新鮮又好玩兒的,是以我從那時候就拼了命學武功,妄想有一天像你養父那般走南闖北浪迹天涯。”
“但是,我知道他身上是揣懷了重大任務的。”
“嗯?重大任務?”顧竹寒幾乎是下意識地問道:“什麽任務?”
李邃看着顧竹寒良久,直至看着她發絲微卷被熏風吹得翻轉了許多個弧度之後,才移開了目光,他的語氣變得嚴肅,“我不能告訴你。”而後像是堅定自己心思那般,對着她搖了搖頭,“現在還不是告訴你的時候。”
顧竹寒挑眉,調整了一個更舒适的坐姿,她沒有糾纏這個問題,而是微微催促道:“我養父都和你說了些什麽事情,具體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