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更已過,霖哥兒撐不住,早早就睡了,楚維琳想要守歲,此時也迷迷糊糊地靠着常郁昀打盹。
隻常郁昀一人,了無睡意。
從重新開始,一直記挂在心中的景德二十五年。
前世的這個元月,因着朱皇後賓天大喪,京城裏并不熱鬧,甚至是壓抑着過了年。
而七月盛夏,聖上突然駕崩,三皇子繼位,九月裏,趙家抄沒,牽連了永王的舊案,根本逃脫不得,連大趙氏都被牽扯其中,一封血書讓當時已經分家的常府都風雨飄搖。
十月末時,常府抄沒。
不僅僅是老宅,分家出去的其餘三房一個沒拉下,除了遠在明州的常恒淼和塗氏,其餘人都被關押了起來。
那一年的冬天又格外得早,十一月初時,已經是大雪紛飛了。
常郁昀還記得,地牢之中昏暗無光,過了最初的幾日,他連白日夜晚都分不清了,直到一襲紅裘的楚維琳出現在他的面前。
思及此處,常郁昀不由收緊了箍着身旁妻子肩膀的那隻手,燭光之中,楚維琳的睡顔平靜裏帶着些俏皮,小巧紅唇微微啓着,九個月的身孕讓她整個臉都顯得圓圓的,雖然不施粉黛,但氣色好,整個人都顯得精神。
與當日地牢之中,雖是同樣的年紀,卻不像同一個人。
就好像今日的他和地牢之中胡渣滿面的他。就像是相差了十幾歲一樣。
楚維琳的生命結束在二十五年的隆冬,常郁昀熬到了新元年的開始,卻等不到北疆春色,他們的一生在那一刻戛然而止,而現在。生活到底是不同了的。
常郁昀想要這種不同,和身邊同樣的楚維琳過出完全不一樣的日子來,不單單是他們兩個,常家也要不同,他不希望常家再經曆抄沒之災,好不容易扭轉過來的人生,又怎麽能殊途同歸。再走到那個死胡同裏去?
楚維琳依着常郁昀。半夢半醒的,叫肚子裏的孩子重重踹了一腳,痛得整個人都坐不住了。
慘白着臉,緩了好久,總算緩過神來,夫妻兩人說了會子話,終是等到了天亮。
正月初一。各家各府忙着過年,楚維琳卻顯得空閑。
不止初一,後頭幾日也是,沒有姻親在金州,這個年實在空得慌。
初七那日,兩位同知夫人笑盈盈來拜年,彼此見了禮,又說了許多吉祥話,連打賞丫鬟婆子們的銀子都比平日裏多了不少。
楚維琳斜斜靠着軟墊,笑道:“這一個個啊都是敢怒不敢言的呢。金州這兒少了走動,見的人少了,賞銀也就少了,這過個年啊,各個都要少上好幾兩銀子,心裏都埋怨我呢。”
這也就是句調侃話,兩位夫人笑作一團。寶槿過來湊趣,道:“奶奶既知道,趕緊與奴婢們多添些賞銀吧。”
楚維琳笑着拍了她一下:“美得你!”
李周氏笑了會兒,指了指楚維琳的肚子:“等下個月你們奶奶生産的時候,還怕缺了賞銀不成?”
說到了孩子,話題慢慢又引到了花燈上。
過幾日便是上元了,城中花燈盞盞,高府花園裏也有燈會。
“高家**奶的帖子倒是送來了,”楚維琳睨了一眼放在不遠處桌上的帖子,道,“這一回,是真的不去湊熱鬧了。畢竟快要臨盆了,萬一提前發作了,就麻煩了。”
肚子已經到了要緊時候,算起來已經足月了,早晚都不稀奇。
霖哥兒是叫大夥兒多等了半個多月,不知道這一胎會不會提前到來,楚維琳幹脆推了所有出府去的應酬,安心留在府中。
兩位同知夫人也曉得輕重,連連點頭。
“婉言的傷,好些了沒有?”楚維琳問杜楊氏。
杜楊氏聞言,半晌擠出了個笑容:“傷筋動骨一百天,哪裏是這麽容易好的。好在,婉言雖然是個擰脾氣,這點上還是聽進去了。我身邊的媽媽隔三差五過去看她,她沒有逞強,在好好養傷。”
這麽一說,楚維琳也放心不少,道:“适合她的活計,我會仔細挑選,你讓她莫急。”
杜楊氏謝了恩。
到了上元那日,楚維琳不能出府去湊熱鬧,就讓常郁昀帶着霖哥兒去了。
父子兩人吃了晚飯出門,在外頭玩鬧了快兩個時辰才回來。
楚維琳等到他們回府,笑着迎出去,就見霖哥兒由他父親抱着,手中還提着一隻玉兔花燈。
霖哥兒興高采烈,這一回他玩得盡興了,街上花燈極多,除了這玉兔之外,方媽媽手中還替他提了四五盞燈。
“霖哥兒說是要挂起來,天天看。”常郁昀笑着道。
楚維琳失笑,這就是小孩子心性,看什麽都好,看什麽都要,偏偏當爹的還縱着由着。
常郁昀一邊喝茶,一邊道:“咱們霖哥兒就是這個心性,你還不清楚他?”
想起霖哥兒抓周時的豪邁樣子,楚維琳無言以對,越想越好笑,搖着頭睨了常郁昀一眼:“你倒以此爲榮了。”
說完,也不理常郁昀,轉身往内室去。
繞過石榴花開的插屏,外頭涼涼的風吹了進來,楚維琳詫異丫鬟們忘了關窗,擡頭往窗邊看去,突然就愣住了。
窗戶微啓,涼風就這麽吹進來,天空無雲,隻一盤圓月點綴當空,月光皎潔如玉,映了一室清光。
窗口上,挂了一盞花燈。
是盞蓮花燈。
不是滿開的蓮花,而是蓮葉伴着欲放的花苞。娉婷如少女,亦有一隻蜻蜓立于花苞之上,便是那提手也作得似花梗,點綴幾個小蕊,精緻得讓人愛不釋手。
與當年京城之中。常郁昀送她的那盞花燈一模一樣。
單單看一眼,楚維琳甚至覺得,就是當初的那盞花燈。
楚維琳猶自出神,直到腰身叫人從背後攬了,熟悉的氣息在耳畔徘徊,她才一個激靈回過神來,道:“從哪兒尋來的?”
常郁昀輕輕笑了:“琳琳。很像是嗎?我粗粗一眼看去。也覺得和從前的那盞是一樣的。”
輕柔嗓音落在耳畔,如微搖的燭光略過心田,楚維琳隻覺得脖頸處發麻,她不自禁地偏了偏腦袋:“難道有哪裏不一樣嗎?”
“你看那提手上,”常郁昀指了指,道,“小蕊雖不及當初那盞多。但這上頭的,也已經稍稍綻放了。”
如此細節的變化,在隔了幾年之後,楚維琳已經記不起來了,況且,當時她對常郁昀的心态複雜,根本算不上好好觀察過那盞花燈。
聽他提起,又不由多看了兩眼。
“街上瞧見了,便買回來了,想給你個驚喜。就讓人悄悄挂到了屋裏來。”常郁昀柔聲道。
楚維琳撲哧笑了:“當時我可不肯挂的,還是寶蓮寶槿一個勁勸我,說這麽好看的燈,不挂起來太糟蹋了,我才勉爲其難挂了一夜。”
一面說,楚維琳一面轉過身來。
四目相對,在對方眼中看到的溫柔和深情。都叫人一時失神。
那雙桃花眼底如有繁星,璀璨得讓人如望銀河,楚維琳猛然又想到了那年上元,她們姐妹提着燈去隔壁雅間道謝,常郁昀就坐在兄弟們之中,他一言不發,隻是這麽望着她,用他的眼神告訴她,這燈襯你。
心中情緒滿溢,楚維琳長長的睫毛微顫,湊過去在常郁昀的唇角印了一吻。
常郁昀笑意更濃,堅定又不失溫柔地回應。
衆裏尋他,到底還是尋到了。
過了上元,年節就算過了,府衙裏開印,常郁昀再不能日日在後院裏陪着妻兒。
李德安家的帶着人手把小小的耳房收拾幹淨了,又換了新的被褥毯子,裏裏外外檢查了幾遍,就日夜燒起了炭盆,以備楚維琳發作時能随時随意挪過去。
楚維琳自個兒挑了奶娘。
畢竟不在京中,帶來的家生子媳婦裏也沒有在奶孩子的,隻能從外頭挑了。
奶娘不是尋常丫鬟婆子,最要緊的便是知根知底,楚維琳請兩位同知夫人幫着留心了,尋了四五位奶娘來。
都是金州人士,認得些字,也曉得些規矩,鄧平家的和李德安家的看了一圈,沒有特别滿意的,楚維琳心裏也有數,隻好與她們商量着矮子裏頭挑高個。
最後挑中了一位姓羅的婦人。
羅媽媽今年二十五六,前頭生養了一兒一女,養得都不錯,前兩個月又生了一個兒子。
羅媽媽的丈夫是個書生,聽說文章還不錯,就是考運太差,連考了四回得了個秀才,再往下又考了四年,卻不能再進一步了。
羅秀才自己有些喪氣,他因着念書科舉,本來娶媳婦就晚了,媳婦整整比他小了十歲,看小嬌妻操持家事疲憊,他說是不想考了,就在金州開個學堂,教孩子們念書,家裏也好多個進項,羅媽媽卻不肯讓丈夫放棄,甯願自個兒苦一些,也要湊足了繼續科考的銀子。
科舉一路,楚維琳知道,實力和運氣缺一不可,有多少人,考了一輩子,都沒個成果,這事兒并非堅持就能成的。
可這畢竟是人家家裏的事情,楚維琳不好随意置喙,見羅媽媽也算是個懂禮的,便先這麽定下了,隻要孩子到時候愛吃羅媽媽的奶就好。
挑好了奶娘挑穩婆。
依舊是兩位同知夫人介紹的,在金州城裏也算出名,姓于,楚維琳見了兩回,覺得是個沉穩人,也就定下了。
前頭要做的準備都備好了,隻等着分娩的時候。
一直等到了月末。
期間楚維琳肚子大痛了兩回,卻不是要生産,隻是孩子折騰,隻好再耐心等着。
除了等孩子出生,兩人也在等着京裏的消息。
日日都記挂着,可到了二月二時,依舊沒有朱皇後賓天的消息。
楚維琳悄悄與常郁昀道:“也許,這一個時間上也變化了。隻要皇後娘娘健在,賢妃就隻是協理後宮,而不能在後宮裏一手遮天。就算三皇子有野心,他想謀害皇上,隻怕也沒有那麽容易了。”
常郁昀點頭。
朱皇後是否安康,對于他們來說,意義極大。
若是還和前世的軌迹一樣,别說常郁昀是在金州,就算是在京城裏,要阻攔三皇子都是極其困難的。
私心之中,他們都不希望三皇子繼位。
當天夜裏,楚維琳睡得極不踏實,迷迷糊糊做了一堆零碎的夢。
一會兒是清晖苑,一會兒是霁錦苑,還是金州這兒的府衙後院,夢境沒有半點兒邏輯,不少人走馬觀花一般露了個臉,一轉頭又換了個場景。
這般到了天亮,楚維琳整個人疲乏不已。
常郁昀心痛,早上起來時,不肯叫楚維琳折騰,讓她在床上再睡會兒。
楚維琳的确是累了,也不推了,依言又閉了眼睛,很快便入睡了,連常郁昀什麽時候離開的都不知道。
這一睡便睡到了中午。
寶槿進來伺候楚維琳更衣梳洗。
“時候不早了吧?使人去前後問問爺用了午飯沒有,若沒有,就來屋裏用吧,滿娘在廚房裏備着熱菜吧?”楚維琳道。
寶槿應道:“備着的,奶奶放心,一會兒就使人去問。”
楚維琳點頭,又要說什麽,就感覺肚子突然絞痛起來,痛得她額頭直冒汗。
等勁頭過了,才換了衣服往外間走。
水茯擺了桌,道:“奶奶,已經使人去問了爺了,爺很快就回來陪奶奶用飯。”
常郁昀還未到,楚維琳的肚子又痛了起來,她大口喘着氣,一張臉都白了。
常郁昀挑簾子進來就看到這麽一幕,俊眉緊緊鎖了起來,過來扶住了楚維琳,柔聲安慰。
楚維琳擠出笑容來:“大概是發作了吧。”
話音未落,就覺得褲子濕了大片,楚維琳尴尬不已,硬着頭皮道:“你避開些,讓兩位媽媽來。”
常郁昀才不理會這些話,他知道羊水破了是生産的前兆,确認了耳室那兒炭盆燒得足足的,便打橫抱起了楚維琳。
耳室那兒一下子忙碌了起來,楚維琳換了幹淨衣服,靠坐在拔步床上,她怕生産時沒有力氣,就讓寶槿伺候着填了些肚子。
李德安家的進來,見常郁昀等在耳室裏,心裏又是暖又是無奈,隻好勸道:“爺,前頭還有不少公務吧?您不如先去前後處置,奶奶離生産還要好幾個時辰的,您莫要着急。”(未 完待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