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你又變老變醜了呗。”說着,應老闆拿起我的酒壺到一旁打酒,說來也奇怪,我認識應不忘已經十年了,他卻一點變化都沒有,總是保持着那一副容顔,酒壺打到一半,他轉過頭煞有其事地問我,“已經第十年了,如何,要不要嘗嘗我自己釀的酒?”
我皺了皺眉,總覺得他這酒不是這麽容易喝的。
“你等我下。”應不忘随手丢下我的酒壺自己神神秘秘地跑到地下酒窖去了,要不要我眼疾手快隻怕這女紅兒要灑一地了。
真是個不知節約的東西!
應不忘從酒窖回來,手裏拿了一個小酒杯遞給我,原本這酒杯就小,這人倒酒還隻到了酒杯的三分之一,真真是吝啬至極。不過也足見這酒的珍貴難得。
我接過他的酒杯,如牛飲水般一口喝水。醇爽的口感頓時從口腔充溢到四肢,腦海中一片粉白飄過,好像有什麽記憶在我腦海中糾結成一朵桃花,暖暖綻開來。不僅是身體的舒爽,好像喝了這酒連人也會變得開心似的。
何以解憂?唯有杜康。
我喝了這麽多的酒,喝了這麽多年的酒。除了應不忘的酒還勉強稱得上解憂外,其餘的一無是處。既不能解憂,亦不能入醉。可今日這酒,便足以稱得上解憂二字。
“啧啧,”應不忘一臉嫌棄地看着我,對我飲酒的方式很不滿,“看你這喝酒的方式,白瞎了我的好酒。”
我對他的話置之不理,問道:“怎麽樣?還有麽?”
“有是有……不過……”應不忘想吊我的口味,說到一半故意停住,發現我并沒有上鈎,隻好換了一個口氣,“兄弟,不如說出你的故事?”
呵,這家夥還真是不死心。故事換酒,一直以來就是應無所住的規矩,應老闆從别人那裏聽了太多的故事,對我這個每年固定時間都來而隻來一次的人産生了好奇。
我輕笑一聲,拿起方才他打好的半壺酒,就要離開,應不忘趕緊拉住我:“哎,我跟你說。”
我半偏頭,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我這酒叫‘醉生夢死’,喝了以後,可以讓你忘記以前做過的事情。”應不忘放開手,抱着臂,依靠在旁邊的酒櫃旁,繼續說:“人最大的煩惱就是記性太大,你說,要是能忘記一些事情,不是能活得更開心嗎?”
我承認。我動心了。
這個條件太迷人了,逝者如斯,死,何其容易?往往活下來的人才是最痛苦的。活下來的人,不僅要一個人活着,還要承擔兩個人的思念和回憶活着,背負着長久的寂寞和孤獨,太累,也痛苦了。
我最近做了一個夢,天很黑的時候,四周影影棟棟,忽然間,她出現在我的眼前,絕美的容顔還是一樣緩緩地散發出動人心魄的美麗,隻是她的披肩青絲已經變成了蒼蒼白發。
她說,要帶我去天涯海角流浪,我還是沒猶豫,就答應要随她一起去,哪怕她的天涯是黑暗裏的另一個地獄,有她在的地方就有天堂。
後來,她放開我的手,抓起一把匕首插入自己的腹部,滿天的紅彌漫開來,我大聲呼喊着她的名字,卻未得果。我以爲她隻和我開了個玩笑,隻是,假裝自己死了。
我一直等着自己醒來,卻一直沒有醒。有時候,我甚至分不清到底現實是什麽,我活着的存在要用什麽來證明這不是另一個夢境?
我假裝這一切都是個夢吧,不然太疼了,我的五髒六腑攪在一起似的疼,有時候疼得我醒過來,眼睛都看不清楚了。
應不忘看我陷入回憶,也沒有打擾我。想聽故事嗎?可是我身上沒有故事啊。
我隻記得那日,藍的天,綠的海,太陽剛剛升起;隻記得她臉上泛起的淡淡紅暈和随風而起的裙邊;隻記得有歌謠唱着“桃之夭夭,灼灼其華”;隻記得自己心裏想,這個女子,怎麽生的這麽好看。
後來的事啊,想不起來了。
隻想起紛落而下的花瓣像針雨似的,又冷又疼。
“我沒有什麽要忘記的。”我看着應不忘充滿好奇和追尋的雙眼,緩緩道:“我此生所做,并無後悔,也沒有非忘不可的事。如果忘記悲傷也要忘記快樂的話,我甯可選擇牢記終身。”
應不忘眼裏的新奇慢慢褪了下去,露出一個不明意味的笑:“既不願忘也不強求,你想清楚再來找我就成。隻不過……都十年了,就算有什麽不想完,也還有什麽不能放下嗎?”
“我隻是聽說她那個體質,與常人不同,就算肉身隕滅,也不是這麽容易死的。”
應不忘一驚,脫口問:“是魔界的人?!”
這下倒是換我驚訝了:“你怎麽知道?”
應不忘自嘲似的“呵”了一聲:“活得久了,自然什麽都知道些。你說的……該不是魔界的幽然公主吧?難道你是……!”
應不忘突然住口,心裏悄悄一盤算,再結合種種行迹,已然确認眼我就是當年跑到妖界劫親,之後又親手殺害紫幽然公主的魏浩然無誤。
然而這些隻是坊間流傳的消息。
我這些年不曉得聽過多少版本裏,有把我描繪成癡情浪子的,有我把叙說無情俠客的,不過他人筆下口中之言。我無從左右,也懶得計較。
我點點頭,算是默認了應不忘的猜測,無論他此刻在心裏把我想成哪種人。
應不忘皺了皺眉,忽然壓低聲音湊到我耳邊:“那我不妨告訴你一個消息。”
“什麽?”
“你還記得你當初劫的是誰的親嗎?”應不忘并沒有直接告訴我答案,而是循循善誘着我。
這我當然不會忘記,隻是有些不确定他問這個做什麽:“妖王雪天?”
妖王雪天啊。我還記得十多年前的自己在這個千古之王面前,力量是何等的微弱不堪。
應不忘點點頭:“沒錯,妖王雪天。你可知道,九尾天狐,向來有許多不傳之秘法,能夠生死人肉白骨?”
“這我倒是知道,隻是……”我猶疑着,當初我強行拉着幽然逃婚,讓妖魔兩界顔面大失,妖王怎麽可能幫幽然還魂重生呢。
似乎是看出我心中所想,應不忘道:“你的擔心我都知道。不過我覺得妖王雪天當時既然放你們走了,就不會計較救幽然公主的事。況且……”
說到此處,應不忘故作神秘地一笑,“況且你家的公主,可不隻是和妖界有牽扯,和仙界那邊的關系也微妙着呢。”
我倒是對應不忘刮目相看,他怎麽會在知道這麽多事?
“哎,别這麽看着我。管好你自己的事情。”
“我知道了,我會去看看的。”
應不忘歎了口氣:“不過,人各有命,非要逆天而爲,改動劫數,是要受到懲罰的。”
我點點頭,不再說話。
又在應不忘的客棧了呆了很久,直到天色漸暗,我拿起自己的佩劍,準備離開。
“喂!”應不忘突然叫住我,雖然知道我不會回頭,還是說,“你要是運氣仍舊那麽好的活了下來的話,明年我請你喝酒。”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