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澈在此,先行謝過主上。”話音剛落,蘇澈倏地悶哼一聲,冷汗以肉眼看得見的速度迅速布滿額頭,臉色一點點發白。
痛,鑽心刺骨地痛,從肩胛到四肢,筋脈一寸寸仿佛被淩遲,連一點過渡的時間都沒有,鋪天蓋地的劇痛席卷而來。蘇澈咬緊牙關,雙拳在身側握得死緊,指甲掐進肉裏卻絲毫無法減輕那無形的氣流在體内帶來的劇烈的痛楚。隻一會兒功夫,整個衣襟背部已被汗水打濕,額頭的汗涔涔而下。
不是分筋錯骨,卻更甚分筋錯骨,這樣的手法,蘇澈見所未見,聞所未聞,隻憑着一股莫大的抑制力強自忍耐。
蒼昊卻沒再理會他,依舊如來時一般悠然漫步,隻是走的方向卻不是往回,而是向左轉了個身,竟是往樹林深處而去。
走了一段,那裏有一張看起來已老舊不堪的木質圓桌,兩隻高腳木質圓凳,因年代久遠,上面一層紅漆早已脫落,桌子上奇異地尚擺放着一盤未完的棋局。早晨尚未過去,晨露在桌子凳子甚至棋子上積了薄薄一層水汽,顯得幾分别樣的晶瑩。
南雲幾步走上前,從懷裏掏出一條棉布做成的帕子,仔仔細細擦拭了桌凳,棋子也是一粒粒拿起來擦拭幹淨再放回原位,等一切收拾妥當,才躬身請蒼昊就座。
蒼昊道:“坐下來,陪我把這盤棋下完。”
“是。”南雲恭應一聲,待蒼昊落座後才在他對面恭謹坐下。
接下來,誰也沒有說話,隻是安靜地對弈,南雲本來對弈棋幾乎是一竅不通,這些年被蒼昊時而調教了幾下,倒是勉強能應付個把時辰。當然說是弈棋,其實都是考驗他們耐心的成份居多,蒼昊的棋藝,至今還無人望其項背。
跟蒼昊對弈,最大的難度就是不能分神,竭盡全力輸了也不打緊,可若是心不在焉,或稍微不留神,就等着有苦頭吃了。蒼昊一向很樂于用這種方式磨練手下人的性子,舒桐和月蕭都沒少在上面吃過虧。
因爲不是自己的棋路,殘棋比開局還難,蒼昊執黑,南雲執白,凝眉思索,步步深慮,即使隻是一盤殘棋,即使兩人棋藝相差甚遠,蒼昊也從來不在對弈時抱以漫不經心的态度,他曾不隻一次說過,心無旁骛是對對手最大的尊重,無關身份地位。
早晨的涼意慢慢褪去,暖暖的晨光一點點從東方升起,照在樹林裏,似給林子鋪上了一層柔軟的金光,晨光籠罩在身上,亦覺得暖洋洋的,好一陣舒服。
蘇澈渾身的衣服已被冷汗浸濕得透徹,放在身體兩側的拳頭因握得太緊而使得指關節寸寸泛白,唇上被咬出了點點血迹,臉色亦是白得找不到一絲血色,身體一陣陣控制不住的顫抖,額前的汗水打濕了幾縷黑發,貼在臉上,使得剛毅俊朗的面容添了幾分柔弱頹廢的美感。
兩個時辰,這種淩遲剔骨似的折磨,将持續整整兩個時辰,身體不能動,隻能硬生生扛着,蘇澈劇痛之中,尚且還能稍稍分神想着,不知自己到底能不能熬得過去。
如此一番,該稱之爲懲罰或者考驗,不論是何種,縱然堪比淩遲酷刑,也畢竟隻是受一番身體之苦楚,比起九族之禍,琅州之禍,已然是莫大的恩典了。
時間一點一點流逝,鑽心刺骨的疼痛之中,蘇澈根本不知道這種煎熬已持續了多久,尤其當那種痛傳達至雙腿膝蓋處時,不但要咬牙強忍,還要極力控制住劇烈顫抖的雙腿不能挪動。頭一次,覺得時間如此難捱,完全看不到希望。頭頂晨光一寸寸移動,沒有精力分神去看,隻能憑着陽光照在臉上的感覺判斷,此時或許已近正午了。
蒼昊與南雲的一盤殘棋已接近尾聲,沒有絲毫懸念,南雲輸,但是輸得并不難看,最起碼蒼昊沒有出聲斥責。南雲心底暗暗松了口氣,站起身退到一旁。
正午的陽光有些刺眼,幸而被樹葉擋去了大半強光,倒也不覺得那麽難以忍受。蒼昊淡淡道:“時間到了,叫他過來吧。”
“是。”南雲躬身領命而去。
此時,蘇澈隻覺得渾身軟得似沒有一絲力氣,排山倒海般的疼痛霎時退去,沒有一點緩解的時間。該是正午了吧,感受着照在頭頂正空稍顯強烈的陽光,蘇澈頓時覺得,自己确實是該驕傲的,終于不負琅州蘇澈之名,隻憑着驚人的意志力生生熬過了這一大酷刑。
身上汗水泛濫,仿佛已不是汗,而是直接從水裏撈出來的,全身衣服已然濕透,被陽光一照,隻覺得說不出的難受。不過,相對剛剛過去的兩個時辰,蘇澈覺得,已經沒有什麽比之更難熬的了。
南雲走過來,看着他比兩個時辰前明顯狼狽許多的神态,沒露出什麽表情,隻是道:“蘇公子,主子有請。”
今天,或許于蘇澈來說,将是他一生之中最難以忘計的一天。
生平第一次屈膝,第一次求人,第一次低聲下氣,也是第一次,任由别人決定自己的命運,甚至是第一次,有一個人教自己打心底裏臣服,即使屈膝亦不覺得屈辱。
走路時都覺得兩腿還在微微打晃,剛才忍痛時不敢運氣抵抗,隻憑意志強忍,幾乎消耗了全部體力,此時稍稍提了點真氣,使之在體内緩緩遊走一圈,驅走了一些疲憊,倒也慢慢恢複了些許力氣。
走到桌邊,桌上的棋子已被收走,換上了一幅地形圖。
蘇澈不知道自己該不該站着,第一次處于能力和權力的雙重弱勢,他内心有着些許自己都沒有察覺到的彷徨和茫然,他甚至完全不了解蒼昊的脾氣,稍想了一下,反正剛才已經跪了,一朝傲骨已失,此時再跪着應該也無所謂了。
方才準備屈身,蒼昊已淡淡開口:“坐吧。”
蘇澈身形一頓,站直了身子,道:“蘇澈不敢。”
蒼昊揚了揚唇,笑得冰涼:“本王的話,你隻需遵從就好,其他多餘的廢話,本王不喜聽到。”
蘇澈一靜,默默品嘗着這自骨子裏血液裏散發出的無言霸氣,天下間唯我獨尊的氣勢,淋漓體現在這再平淡不過的幾句話中,眼眸垂下,他道了一聲:“是。”然後端身坐下。
蒼昊漫不經心的語氣永遠隐含帝王的威懾:“蘇澈,今日你且記着,本王身邊的人,是将軍或是奴才,是貴或是賤,皆有本王決定。是罰是賞,或者即便是羞辱,爾等都得當作恩典受着。迄今爲止,本王的話,還無人敢逆。”
“蘇澈記下了。”
蒼昊點頭,視線落于桌上,道:“既如此,來看看這份地圖。”
蘇澈凝目看去,居然是一份琅州與黔國交接的詳細地形圖,覆蓋了整個琅州所有山脈河流和黔國整個區域,最主要的包括皇宮、馬場以及所有官道交叉點。
相對于琅州兩面環山一面環水所形成的易守難攻的地勢環境,黔國的地形幾乎截然相反,國小且不說,地勢大開,除了與琅州交界的無名山可借爲屏障,其他三面,皆空曠開闊,毫無險要的屏障,偏偏黔國皇帝又是個懦弱無能之輩,像樣的将領也找不出兩個,若遇其他國家來襲,隻怕一夜之間就可全國覆滅。
然而,教蘇澈怎麽想也想不通的卻是,黔國這些年來居然一直安然無事,沒有哪個國家的皇帝試圖打他的主意。若說幾十年前各個國家因連年征戰導緻國力空虛,需養精蓄銳,以及擔憂其他國家的虎視眈眈。那麽這些年來,黔國依舊能保持安然無恙,就已經是一件非常奇怪的事情了。
蒼昊修長的手指在地形圖上點了幾點,緩緩道:“黔國飼養戰馬,琅州出産鐵器,若要同時守住這兩處,你需要多少兵力?”
琅州城目前所有兵力加起來整十萬,蘇澈微微思索了一下,答道:“若琅州與黔國合并,則鎮守在無名山上的三萬精兵便可撤出,連雲山對着梧桐鎮,隸屬蒼月國勢力管轄範圍,守在山上的三萬士兵也可以同時撤出,有了這六萬人,調往黔國守住馬場和關口,或許,稍稍有些吃力。“
蒼昊淡淡道:“繼續。”
“琅州地勢較爲特殊,人口雖少,四面屏障卻形成了一個特别的保護圈,三座山脈皆是易守難攻,尤以無名山防守最嚴,這些年已有事實證明,若有人想要借道黔國取下琅州,難如登天,所以三萬人守山已然足夠。
“然而,黔國地勢卻是易攻難守,即使有六萬人,小小邊關城牆形同虛設,若真有大軍來犯,隻怕一時之間很難讨得便宜。”
蒼昊道:“若要安穩守住此城,你需要什麽?”
不是問需要多少人,而是需要什麽,蘇澈心裏一松,答道:“若時間允許,蘇澈可以把原先的城毀掉重砌,加高加固加長,并且在其中設置足夠的機關,如此一來,便可牢牢守住城池安危。”說到此處,站起身,躬身道:“請主上恕罪,除此之外,蘇澈想不出别的方法可以安穩守住此城。”
“你對機關暗器的擅長和熟知程度确實叫人佩服,用于城牆防守倒也并不是異想天開。”蒼昊目光掠過黔國地勢範圍,停留在某一處,“說說吧,新建此城你打算用多長時間?”
話說到這裏,蘇澈已然明白,這黔國,或許早在多少年前便已易主,隻是天下,無人知曉。
“六萬人,一年足夠。”
蒼昊搖頭,漫不經心卻是命令:“本王再多給你六萬,附加機關高手一名,五個月之内必須完成。”
蘇澈當即屈身跪下,肅然道:“蘇澈領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