琅州城外,各方人馬都在蠢蠢欲動,又似乎在小心觀望,急不可耐地想要滿足自己的野心,偏偏又畏畏縮縮的不敢沖動,怕成爲第一個被槍打到的出頭之鳥,前車之鑒,不可不引以爲戒。
如此風聲鶴唳的緊張形勢之下,唯有長亭客棧天字第一号房,悠閑自在,不急不躁,該吃吃,該睡睡,尤其以恣意慣了的蘇末爲最,仿佛天塌下來也無需她費心,一覺睡到日上三杆。
南雲自打過了寅時就一直盡職地守在蒼昊門外,等着伺候主人更衣梳洗,蒼昊一向習慣早起,今日卻例外。南雲站在門外已近一個時辰,卻絲毫不見蒼昊有要起身的迹象。雖覺得奇怪,卻到底不敢打擾,唯有耐心等待。
事實上,房内的蒼昊早就醒了,即使兩日不睡,他也不會覺得有多疲憊,睡上兩三個時辰便也夠了,從來沒有刻意去給自己立過規矩或者什麽原則之類的,他并不需要。早起隻是因爲習慣,二十年的時間形成的習慣,這一點說不準還是個秘密,感受淩晨新鮮的空氣,是蒼昊的一個私人愛好。
負手站立在打開的窗口,空氣清新帶着些微涼意,蒼昊的表情則是帶着些許玩味和冷沉。這個窗口的視角很好,可以很清楚地看到客棧後面地勢較矮的那處樹林,更可以清楚地将站在樹林裏那個人臉上各色複雜的表情盡收眼底。
蘇澈很不安。
自昨晚與父親在書房談過話,他的不安便一直持續到現在,以至于天還沒亮就迫不及待出了府。
整夜無法入睡,在自己的書房把沙盤和琅州最詳細的地形圖擺在書桌,包括以往所不知道的那條密道也被加了進去。看了許久,想了無數種完美的兵力布置,可是沒有一種方法可以讓他自信有機會赢過那個人。
他向來自信到幾乎自負,做事從來不會優柔寡斷,這一次,這一次……
蘇澈看着遠方灰蒙蒙的天空,頭一回覺得心裏沒底,在城門口站了一會兒,靜靜看着眼前寂靜的琅州城大道,深沉的眸底閃過複雜的思緒,一轉身,出了城門。
從琅州到梧桐鎮輕功隻需小半個時辰,蘇澈到達長亭客棧時天方蒙蒙亮,四周萬籁俱寂,唯有晨風送來陣陣涼意。
梧桐鎮與琅州城相隔并不遠,各方動靜幾乎都瞞不過對方有心的耳目,尤其蒼昊自住進客棧就從來沒可以隐藏過行蹤,所以蘇澈要查到他的住處,并不難。
當然,查到是一回事,要見到面卻是另外一回事。事關琅州的安危,他當然不會直接去問客棧裏的夥計,然後讓所有虎視眈眈盯着蘇府動向的人都知道,琅州蘇澈一大清早天還沒亮就跑到長亭客棧去求見一個身份神秘的客人。
所以,他隻是在客棧後面的小樹林裏靜靜地等。一個時辰之後,發絲、長袍、靴子上都已被露水沾濕,渾身一陣冰涼涼的濕意。
天已大亮,周遭的一切看起來那麽清幽甯靜,黑暗褪去,又迎來新的一天。
這片小樹林裏隻有一條狹窄的小路,彎彎曲曲不知直接通往何處,因客棧前大門口是一條寬闊易行的官道,四通八達,不管來自哪裏去往何處的商人或江湖人,總有一條岔路口可以去到他們想去的地方。所以這片小樹林平日裏反倒幾乎無人光顧,愈發顯得幽然空寂。
蒼昊站在窗口也已近一個時辰,他當然不是無聊到故意爲難蘇澈,一個執掌一方大權已十餘年并且足夠驕傲自負的男人,總是需要磨磨銳氣的,必要的時候,還得磨掉他些許無需再保留的過分驕傲,教教他何謂謙卑。
“雲。”一聲淡淡的輕喚,宣告他們無聲無形的對峙已結束。
門外的南雲松了口氣,聽蒼昊出聲立即進得屋來,瞧見自家主子罩着一件外袍站在窗邊,墨色長發披散在後背,望着外面不知在想些什麽或者看些什麽。走上前服侍主子着好一襲淺紫色長袍,系上紫玉腰帶,細心地将一頭烏黑的長發梳理好以紫金冠束起,一切打理妥當,才出門取得幹淨的水來伺候蒼昊洗漱。
“主子要先用膳嗎?”
蒼昊道:“不必。”說罷,舉步出了房門,南雲随即跟上。
出了院子,向左走了一段路,這段路稍有些往下傾斜的坡度,蒼昊的步伐并不快,似乎隻是早晨出來散散步,大約隻一盞茶的功夫,蒼昊的腳步便停了下來。南雲舉目望去,一個身着黑色長袍的男子靜靜立在那裏,身形跟墨離有幾分相似,兼之也是一身黑色長袍,乍看之下,幾乎與墨離無異。
已經等了一個多時辰的蘇澈,自然也看到了他們二人,目光轉過來的瞬間,蘇澈瞳孔一縮,薄唇倏地抿起,雙手在身側悄悄握緊,卻一時無語。
蒼昊看了他一眼,視線淡淡轉開,負手看向遠處天際:“若你今日隻是來罰站的,并且打算繼續罰站下去,請自便,本王不再奉陪。”
蘇澈靜了一下,緩緩開口道:“放過我的父親,包括他的生命和名譽,你若能不再追究,我随你處置。”
這句話已是自負的蘇澈最大限度的妥協,蒼昊聽罷,嘴角緩緩勾起懾人的笑容,冷冷的譏诮染上眉目:“蘇澈,你這是在跟本王談條件嗎?”
蘇澈嘴唇動了動,不知怎麽回答,蒼昊又冷冷地問了一句:“你覺得你有資格?”
沒有。在父親十九年前被迫做下那件事之後,蘇澈便什麽資格都失去了,對朝廷,對百姓,他們沒有任何談條件的立場。蘇澈知道,隻要真相一說出來,父親必将身敗名裂,這是作爲兒子的他,決不能看到的。
今日的蒼昊,褪去了一身雪色天蠶衣,稍減幾分飄逸脫俗仿若谪仙的氣質,換上的淺紫色長袍看起來卻更多了幾分神秘和冷然高貴,尤其當蘇澈的目光在紫玉腰帶上驚鴻一瞥時,心頭一震,表情再難保持絕對的冷靜。
心思一陣陣翻轉,此生蘇澈從未向誰如此低聲下氣過,心頭閃過這些年的一幕幕,十四歲在父親協助之下招兵買馬,成立蘇家護城軍,校場之上練兵點将,号令萬千将士,十六歲單槍匹馬斬殺殘暴兇狠的天狼幫包括幫主在内的三千四百八十八口,一杆長槍,一雙玄冰掌,天下誰與争鋒?十八歲無名山點兵,三萬人馬盡滅西域大軍十五萬,從此無人敢犯琅州一步。
八年後的今年,蘇澈二十六歲,這一年,或許意味着以往少年得志、意氣風發的蘇澈将不複存在。
靜得出奇的樹林裏,連一絲風聲也無,隻聞一聲沉悶的聲音響起,驕傲自負,鋼心鐵骨的蘇澈,直挺挺跪在了地上。
紫玉腰帶,非絲非綢非緞,乃是由千年紫玉精心雕刻而成,代表着極尊極貴的身份,天下九國之中,唯一佩戴過且僅佩戴過一次此腰帶的,隻有六十年前幾乎稱霸了天下的蒼月十九代宇帝。
那是淩駕了九國帝王至高無上的超然地位的象征。
對于他的舉動,蒼昊隻淡淡看了一眼,随即再次轉移了目光,顯然并未有開口的打算。
“父親蘇言犯下的過錯,蘇澈身爲人子,願一肩承擔,求你,”拳頭在身側緊了松,松了又握緊,蘇澈心裏反複掙紮了好一會兒,終于緩緩俯下身去叩首道:“求主上恩典。”
蒼昊道:“蘇澈,本王要收回你父子二人的爵位,你服是不服?從是不從?”
“蘇澈不敢不服,亦不敢不從。”爵位本是朝廷所賜,他們先負了朝廷負了百姓,收回亦是應當。
“十九年前的事,你父親一人之罪足以滅其九族,你憑一人之身打算如何承擔?”
蘇澈擡起頭,神色坦然:“蘇家幾代單傳,娘親那一脈也早已無人,所謂九族,隻有家父家母與我三人,家母身體不好,父親年紀也大了,隻要主上恩典,蘇澈願從任何處置。”
“恩典?”蒼昊笑意泛冷,居高臨下地俯視着他無所畏懼的面容,“蘇言的行爲與謀反叛逆無異,蘇澈,你可以告訴本王,哪一朝哪一代的律法可開如此恩典?”
蘇澈渾身一震,臉色漸漸泛白。
“你願從任何處置?”蒼昊冷冷看着他,似乎刻意忽略他一寸寸發白的臉色,再道:“别說你一個小小蘇澈,若本王覺得必要,就是整個琅州城,亦可瞬間揮手滅之。本王剛才已說過,你沒有資格與本王談條件,蘇澈,你卻又一次明知故犯?”
蘇澈垂首,第一次覺得心頭陣陣無力,自己又是如此無能,深吸一口氣,他道:“蘇澈不敢。”
“長亭客棧的老闆謝長亭,你識得?”
蘇澈愣了一下,随即似乎是想到了什麽,道:“是。不止認識,前幾天在府裏曾受我一掌。”
“長亭是本王的人。”蒼昊一字字說道,“羅绛草加玄冰掌着實教他吃了好一番苦頭。但技不如人,什麽樣的苦頭也是他該受的。”
說到這裏,卻突然擡手,一道細微的肉眼幾乎看不見的氣流經由他的指尖緩緩移動,朝着蘇澈肩膀而去,在落至右肩胛時瞬間消失不見,蘇澈明知不妙,卻到底沒敢運功抵抗,是不是對手且不說,自己剛才親口說過的,既任他處置了,哪還有抵抗的餘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