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韻雪簾自下午打點了幾人的午飯,收拾妥當了就被月蕭遣下去休息了,自從跟着蘇末以來,總是休息時間比幹活時間多,二人早已經習慣了這樣的模式,二話沒說,福了個身退下了。
蘇末命月蕭和青衍守在長亭房裏,二人用完午飯便寸步沒離開,青衍會不定時地幫忙換藥,偶爾喂點水,即使昏迷的謝長亭根本喝不下去。月蕭則是時不時地輸些真氣,幫長亭舒緩筋脈,避免他因長時間趴卧的姿勢而氣血流通不暢導緻四肢筋脈僵滞。
回到客棧,在門口花林入口處遇到了剛自蘇府回來的蘇末,蒼昊揚眉:“又去夜探哪裏了?”
蘇末撩撩發絲,慵懶一笑:“你猜猜看?”
“遇到蘇澈了?”邊說着,邊率先舉步入内,修長的背影永遠顯得那麽沉靜悠然,“覺得他怎麽樣?”
“是因爲羅绛草吧,所以才這麽快猜出。”蘇末挑眉,跟上他的步伐:“我今天去了蘇府,路經後院,留意了一下。羅绛草的氣味很淡,若不仔細根本聞不出來。”
“所以大多人才不會警覺。”
蘇末傲然一笑:“本姑娘可不是一般人,即便事先不知,本姑娘也不會如此輕易地中招。”
“中招?”蒼昊回頭看了他一眼,“蘇澈不是你的對手,沒有玄冰掌,羅绛草便隻是草。”
蘇末點頭表示了解,繼而有趣地問道:“你剛才問他怎麽樣,指的是哪方面?若當丈夫,本姑娘自然看不上。若是指其他方面,倒是勉勉強強還算個人才。”
“勉勉強強?”蒼昊笑笑,“你的标準太高了。”
走進院子,月蕭聞聲走了出來,上前行了禮:“主子。”
“月蕭,是不是本姑娘個子太矮,以至于你隻看到了你家主子?”
對于蘇末調侃大于質問的語氣,月蕭報以微笑,躬身一禮:“末主子氣勢強大,光芒四射,走到哪裏都不可能教人忽略,月蕭縱使吃了雄心豹子膽,也絕不敢當作沒看到。”
蘇末微微挑眉:“哦?”
蒼昊腳步微頓,偏首看了他一眼,頗有些意味深長的眸光中,似乎有着洞察了一切的敏銳,隐含淡淡的訝色和贊許。
隻這一句話,蘇末已然知道,昨晚的幾句話沒有白費,現在的月蕭,已然跟以往告别,從此脫胎換骨了。
今日之前的月蕭,即使笑得如何溫雅,眸底那深深隐藏着的恸色總是無端觸動人的心弦,從他身上時刻能感知到一種無法言喻的哀傷,縱使蒼昊手段狠厲,也隻能一天天看着他帶上愈發完美的面具,面具之下,是撕開了之後血淋淋的從來無人能夠觸及的沉痛。
月蕭藏得愈深,蒼昊和蘇末卻感受愈強烈。
今日的月蕭,真正從骨子裏散發出溫潤謙和的氣息,恬淡恭順的笑容不再隻是呈現給世人的機械式公式,讓人打心底真真正正感受到了溫暖和舒心。
蒼昊别有深意地看了蘇末一眼,含笑道:“你的本事,本王倒是愈發欽佩了。這天下,似乎沒有什麽事可以難得倒你。”
這句話,可以當作恭維,蘇末暗哼一聲,虛心接受。
蒼昊沒再說什麽,率先進了屋子,蘇末看了一眼他的背影,轉過頭看着月蕭,淡淡道:“長亭怎麽樣了?”
“無礙,隻是到現在還沒有清醒。”月蕭伴在蘇末左側,同向屋裏走去,“末主子剛才出去追賊,收獲應該不小吧?”
蘇末道:“那是自然,本姑娘向來不動則已,一動絕不空手而回。”
說話間,三人已前後進入謝長亭所在的房間,蒼昊迳自越過屏風進了内室,蘇末則朝月蕭道:“姑娘我現在又困又餓,月蕭你覺得我該先吃還是先睡?”
月蕭頓覺好笑,也确實笑了出來:“末主子應該一整日沒吃東西了吧?我去給末主子準備點小酒小菜,晚上空閑,月色也還湊合,不妨與主人小酌幾杯。”
“與你家主人月下對飲?”蘇末在腦海中勾勒出那種唯美的畫面,頓時來了興趣,越想越覺得可行,困意也瞬間消散了許多,于是欣然點頭同意,“嗯,去吧。”
就算夜色不行,不是還有燭光呢嗎,這古代什麽都沒有,唯獨不缺蠟燭。
自長亭受罰昏迷,到現在已經超過了十個時辰,青衍一直在床邊守護,除了中午被月蕭強行叫出去吃了點東西,真真是做到了寸步未離。
蒼昊進來時,青衍正在給長亭換藥,因爲傷勢實在太重,也爲了方便随時換藥,謝長亭之前受罰時穿的那件白色中衣破損被剪開褪去之後,就一直沒有再着衣,全身隻有一件白色亵褲,此時趴卧在床上,可以再清楚不過地看到那從肩背到小腿上觸目驚心的傷痕,有斑斑血迹,有道道青紫,也有條條腫脹的隆起,整個身體找不到完好的肌膚。
見到蒼昊進來,青衍臉色一白,慌忙放下手裏的東西就要跪下,蒼昊語氣清冷道:“做你自己的事。”
青衍強壓心中不安,躬身應是。
下午用的都是蘇末從墨離那兒拿來的藥,是上次墨離受傷時楚寒所開,這藥效果顯然極好,隻敷了幾次瘀腫就消了許多,很多破裂的肌膚也漸漸開始愈合結疤,隻是藥性實在太烈,即使處在昏迷之中,每次換藥時謝長亭身體依舊會下意識地痛得打顫,教青衍幾乎下不去手。
這一次,依然不例外,用毛巾浸濕溫水再擰幹之後輕輕擦拭幹淨全身的肌膚,青衍上藥時的動作顯得僵滞很多,原因自然是每次上藥時給謝長亭帶來的劇烈疼痛叫他不忍,繼而猶豫遲疑,上藥變得一次比一次難捱。
此刻當着蒼昊的面,青衍縱然不忍,也不敢磨磨叽叽跟個娘兒們一樣,隻是在指尖下已經因藥效開始發揮而使得身軀又劇烈顫栗時,青衍的動作下意識地遲緩了下來,蒼昊看在眼裏卻沒說什麽,走上前去,右手直接搭上謝長亭放在身體一側的手臂,綿綿真氣經由脈門緩緩進入體内,身體的顫抖漸漸停了下來,蒼昊淡淡道:“疼痛有助于促進人的思維能力。若醒了,就真真切切感受着這疼。”
青衍一怔,低頭看去,果見謝長亭睫毛動了一下,繼而緩緩睜開了眼,墨黑色眸瞳猶如一汪靜谧無聲的湖水,沒有波瀾,平靜的眸底無波無緒。
昏睡了這麽久,醒來的第一件事應該是先喝水,這是所有人都清楚的“慣例”,但是謝長亭卻偏偏沒有。
試着動了動身體,渾身無處不在的劇痛毫無預警地襲來,謝長亭身體瞬間緊繃,随即慢慢放松下來。開口,嗓音帶着淡淡的幾乎聽不出的輕微沙啞:“長亭起不了身行禮,等同于對主人的冒犯,願意加罰。請主人恩準長亭半個月之後再行領罰。”
青衍聞言不由一凜,縱然謝長亭語氣平和淡然如初,恭順依舊,可這話的内容怎麽聽都似乎有一種置氣的意思在裏面。
蒼昊語氣淡漠道:“半個月麽,本王的責罰,你确定你可以再受一次?還有,本王的規矩什麽時候由你來定了?”
謝長亭垂下眼,恭順道:“屬下不敢。受不住也得受。”
“你敢不敢并不重要,你若喜歡受也是你的事。”蒼昊斂眸,看着他即使是幾乎****地趴卧在床上卻依舊寵辱不驚的表情,淡淡道:“本王猜想,梧桐鎮這個小小地方約莫你也待得煩了。待這裏的事情結束,你的傷勢也痊愈了,本王放你自由如何?”
自由?青衍不解,卻敏感地察覺到謝長亭的手那一瞬間在身側悄悄握緊,低垂的臉上看不出表情如何,身體卻是輕輕一顫,青衍知道,那輕顫已不再是因爲身體疼痛,而是蒼昊的那番話帶來的最直接的反應。
不是很明顯,卻是青衍跟随謝長亭這十個月以來,第一次真正感受到了他的情緒波動,雖然他尚且不知道這種波動的情緒屬于何種。
氣氛突然有些壓抑,已經上完藥的青衍不知道自己該不該先出去,蒼昊和謝長亭都沒發話,他不敢自作主張,隻能動也不動地站在床邊。靜默了良久,尤其對于青衍來說,這寂靜無聲的時間着實難熬,熬得他背上甚至出了一層冷汗。
謝長亭終于開口,嗓音如舊,隻是聽來總覺得語氣中似乎多了點什麽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一字一句說得緩慢卻清晰,他說:“主人曾不止一次說過長亭任性,若是以後長亭改了這任性的毛病,主人可否,收回前言?“
語罷,竟是略微擡起頭,看着立于床前一身雪衣風華耀世的蒼昊,重複了一遍:“不知主人,可否收回前言?”
蒼昊回看着他,負手于身後,淡淡道:“爲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