殺人的沒有,有目的沒目的到此一遊的卻不止一個。
守衛森嚴,機關重重堪稱鐵牆銅壁的蘇府,今夜靜得詭異,處處彌漫着一股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氣息。
蘇府是蘇言二十多年前朝廷封侯時建的府邸,蘇言任城主,又封侯,朝廷明文谕令,新建府邸可比照王府規格。
成年後的蘇澈因大多時間待在軍營,且尚未成家,所以并未建造自己的府邸,一直住在侯府的西園。
不得不贊歎此二人的厲害,一路從蘇府後院的圍牆翻進院子,那裏是女眷婢女們的住處,并沒有什麽值得停留探查的地方。而從後院到達前院,中間要經過一座假山,和一大片各色花種聚集的花園,月光下,隐約可見紅粉黃綠各種顔色争相鬥妍,其中一眼引得蘇末矚目的,便是花園四周邊上種植的一大簇一大簇粉白色花瓣小巧猶如珍珠的花種,如果沒錯,這應該就是蒼昊所說的“紫绛草”了。
路經一座長長的拱橋,前面就是蘇府當家主人所居住的主院。一路上沒有觸動任何機關,散步似的在蘇府溜達,不是說此二人運氣好,而顯然是他們已來過不止一次,對這裏的地形早已了若指掌了。蘇末倒當真是運氣好,跟在他們身邊,不但沒被察覺,一路還安全無虞。
今晚,侯府的氣氛莫名地壓抑,尾随着白婉柔二人悄無生息進入蘇府的蘇末,敏感地察覺到了異常。
蘇言的書房内,除了父子二人,其他所有伺候的人都早早被遣退了下去,包括蘇夫人在内,任何人不得接近書房十丈。
蘇言坐在書桌後,臉色頹廢難看,似乎一夕之間老了十幾歲,而站在書桌前的蘇澈,則是滿臉的錯愕,不敢置信。
“爹,那個人說的,究竟是什麽意思?”看着自己父親臉上的表情,蘇澈心底已然猜到了某種可能,卻私心地依舊抱着一層希望,希望事情并不是他所想的那樣。
公正嚴明,愛民如子的蘇侯爺,怎麽可能,怎麽可能?
蘇言坐倒在寬大的雕花大椅中,垂眸望着書桌一角,思緒朦胧,表情愧悔歉疚,幾乎無顔面對自己這引以爲傲的唯一獨子,很多話徘徊在唇齒之間,覺得難以啓齒,卻又不得不說,或許今天,是他這一生中,唯一一次忏悔的機會。
“澈兒,爲父這麽多年,心裏一直住着一個滿懷罪孽的魔鬼,時常擾得爲父夜不安枕,痛苦不堪,多少次夢魇中醒來,欲說而不敢說。”
蘇澈不願相信:“爹……”
起了開頭,蘇言深深吸了一口氣,或許述說過往并不如想象中那麽困難,即使那是他這輩子唯一做過的一件錯事,即使說出之後,可能會面臨他無法想象也無法承受的後果,他已充分做好了心理準備。
“十九年前,你才七歲,不知你還可記得,那年琅州鬧水災,曾經有大概一個多月的時間裏,你整日吵着要見娘親,我卻沒有同意,甚至在你生辰的那天裏,亦沒能如願。”
蘇澈隻微微思索了一下,便道:“是。我那時早已到了記事的年齡,尤其這件事在我記憶中尤爲深刻。”
那時他不明白,爲何突然之間見不到娘親的面,于是整日哭鬧。父親說天降災禍,琅州百姓身陷水深火熱之中,娘親身爲城主夫人,撫恤百姓,熬粥赈災,疲憊不堪,沒有多餘的精力照看他,于是把他扔給了府中的侍衛和婢女們。即使是在他生辰那天,娘親都沒有露過面。
年幼的他想不明白,娘親究竟在忙些什麽,那麽多天見不着,她就不想她的兒子嗎?
這麽多年下來,年紀一天一天大了,懂的事情多了,對很多事情的看法也不一樣了,偶爾想起年幼時候的事情,總覺得想不明白。隻是,似乎隔着一層不可撕開的薄膜,那些事情,他始終沒有開口去問。
“那時琅州遠不如現在繁華,尤其接連半個月磅礴大雨下得幾乎睜不開眼,最終激垮了柳渡河下遊河堤,大水瞬間淹沒整座琅州城。農作物俱毀,百姓那一整年所有血汗耕耘瞬間化爲烏有,之後的那段時間,每日城裏幾百裏可聽見多少人對着尚未退去的潮水嚎啕大哭,令人聞之心酸落淚。”
蘇澈點頭:“是。所以後來父親上書朝廷,請求皇上撥銀赈災。”
蘇言苦笑了一下:“皇上雖說比不得當年宇帝之雄心壯志,卻到底不是棄子民于不顧的無道昏君。赈災銀子是撥下來了,若換成糧食,足以教全城百姓度過難關。”說到這裏,蘇言苦笑更甚,甚至帶着些微無力的悔痛。
“隻是,天有不測風雲,從來福無雙至,禍不單行。”
蘇澈極力保持冷靜,淡淡道:“後來發生了什麽事?跟娘親有關?”
“一天我在外面視察災情,回到府中意外地沒有見到你的娘親,你應該知道,你娘親是一個知書達理的大家閨秀,從來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更不會在沒有告知我的情況下獨自外出,且她身邊的侍女也完全不見蹤影。”蘇言停頓了一下,頭埋進雙掌,冷靜了片刻,再次深深吸了一口氣,才續道:“府裏到處找遍了,沒有找到。然後,在祠堂的門上發現了一張字條和一束頭發。澈兒,你知道嗎?我當時幾乎吓得魂飛魄散。”
蘇澈此時也屏住了呼吸,靜靜地聽着,沒有插話。
“直到現在,我都沒有弄清那些人究竟是什麽身份,字條上隻有一句話:奉上災銀,否則撕票。”
蘇澈道:“爹爹答應了。”
蘇言沒有回答,隻是道:“當時我以爲他們是要我親自交出銀子,可是朝廷的錢糧我還沒有收到,又如何交得出?”
蘇澈道:“他們是要全部的赈災銀?”
蘇言道:“是。但是,他們的真正目的卻不是災銀。”
蘇澈皺眉:“什麽意思?”
蘇言苦笑了一下:“澈兒,爲父這一生,做事光明磊落,問心無愧,唯獨做錯了一件事,造成的後果,幾乎讓我無力承擔。這些人勢力很大,即使半路截銀也可做到神不知鬼不覺,他們挾持了你的娘親,實際目的隻有一個,讓爲父參與到他們的行動當中,并且當作毫不知情。”
“讓父親參與,卻不許聲張?”蘇澈凝眉,突然覺得有哪裏不對勁,“災銀丢失,琅州百姓無糧可食,朝廷必定要徹查追究,爹爹又該如何回答?”
蘇言苦笑,除了苦笑,他不知道應該有什麽别的表情,他說:“澈兒,這才是關鍵所在。”
聞言,蘇澈望着父親,有片刻靜默,須臾,神色一動,似乎突然間想通了什麽,嗓音卻變得淡漠,聽不出情緒:“是的,這才是關鍵。他們挾持了娘親,要爹參與他們的計劃,卻又不許聲張。他們勢力強大,完全可以做到神不知鬼不覺,朝廷即便要徹查,也是毫無頭緒。如此一來,爹爹心中愧疚,拿了祖傳的和田玉去黔國換了大批糧食赈災,琅州所有百姓不知内情,感激爹爹,卻從此痛恨朝廷。這件事造成的最直接的後果便是,琅州與朝廷從此決裂。”
“爲父明知百姓們恨錯了朝廷,恨錯了皇上,卻不能說,不敢說,隻能任由事态持續發展下去,以緻造成了今日之局面。”往事不堪,蘇言痛悔不及,每每想起,心中惶恐不安。慶幸今日終于可以結束這場夢魇,蘇言道:“爲父唯一能做的,隻是竭盡所能,治理好琅州,給琅州百姓一個安定富足的生活,希望能減輕爲父當年的罪孽。”
事情說到這裏,蘇澈幾乎已沒有不明白之處,在自己心中,父親的形象一直是盡忠職守,正直無私的,即使當初琅州百姓人人怒罵皇上昏庸,父親卻一句怨言沒有,甚至拿出了蘇家世代相傳的和田玉,隻爲了琅州的百姓能有一口飯吃。
他曾經無數次在心裏默默地想着,有如此無私偉大的爹爹,他該終生引以爲傲。
可是,現如今,該責怪父親嗎?若當初遇到這種事情的人是他,便能眼睜睜看着母親陷入危險而不救嗎?
看着沉默不語的兒子,蘇言黯然低頭:“澈兒,爲父知道愧對于你,愧對琅州百姓,更愧對朝廷。如今你已知道了當年真相,即使不能原諒爲父,也是爲父該得的。”
“當年的事情,娘親知道嗎?”
“不知道,那些人不知道用了什麽手法,竟完全消除了她那段時間的記憶。而我,不願讓她整日自責胡思亂想,自然也不會把事情告訴于她。”
蘇澈點了點頭,垂眼望着父親的書桌,又發了一會兒呆,書房裏似乎突然間靜了下來,半晌,蘇澈才道:“爹,孩兒不知道您那時做的這件事情到底對不對,但孩兒知道,此事若換成孩兒,想必也不會想出更好的解決方法來。來自身邊最親近的人的生命威脅,向來是最直接而有效的,很少有人還能保持冷靜,所以爹,您無需爲這件事求得孩兒的原諒,孩兒并不會責怪您什麽。”
聞言,蘇言神色動容,低着頭,眼眶泛紅,心裏一陣無言的酸澀,卻不知該作何反應。
有子若此,夫複何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