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年的時間,造就了溫潤如玉的翩翩公子月蕭,成就了名動天下的霁月山莊莊主。然而,早已沉澱已久的往事,此時回述,于月蕭來說,帶來的痛依舊不曾減少半分,仇人一日不除,他心頭的結難解。
“主子的能力,深不可測,雖然那時尚且年幼,可那隻淺淺地露了一手當作懲罰的手段,已教我至今仍深深畏懼着……”
蘇末稍感訝異,卻又似乎覺得完全可以理解,“你與他,是兄弟?”
月蕭笑了笑,卻是搖頭:“與主子做兄弟,我怎麽配?這世間,沒有人有資格做主子的兄弟。”
作爲一個不受重視的皇子,“奴才”二字之于月蕭而言,并不是一件會讓他覺得難以啓齒的事,尤其在後來見識到蒼昊的本事之後,他甚至會不由自主地想着,跟着這樣一個絕世風華的人,即便當的是奴才,也該是榮幸的。
對于這樣的回答,蘇末也沒再說什麽,隻是道:“然後呢?”
“然後麽?”月蕭低歎了一聲,“後來,我求了主子,讓我再見玉镯兒最後一面……”
蘇末道:“他同意了?”
月蕭眸中痛色一閃而逝,低聲道:“是。我見到玉镯兒的時候,她已沒有呼吸,身體被萬蛇侵噬,慘不忍睹,沒有皇後允許,她的屍體無人敢動。我不知道她到底被丟在虿池裏多久,但那一幕,仿佛烙印一般牢牢刻在了心頭,午夜夢回,常常被驚醒,仇恨便日漸加深。”
蘇末靜靜聆聽,偶爾接上一兩句話,月蕭的痛與恨,她沒辦法化解,要想解了今日的結,必須斷了當日的因,而造成這一切的禍首,大限将至。
月蕭深深吸了口氣,仍抑制不住嗓音的顫意:“玉镯兒屍首不全,母妃死後還被……挫骨揚灰,這是皇後與慕容家造的罪孽。跟在主子身邊,每每想起,時常克制不住自己的情緒,以緻後來,被主子密室裏罰跪思過幾乎成了家常便飯。唯有對着娘親的牌位,被仇恨填滿的心才能漸漸平靜下來。當踏出那方寸之地時,也才能再對着世人露出掩蓋了一切的完美笑容。”
蘇末轉頭,看着月蕭,淡淡道:“之于你,任何的安慰與憐憫都是無用的涼薄之詞,但是我要告訴你,真正親身體會了親情的可貴,當失去時才會加倍痛苦。或許你覺得不可思議,即使親眼看着母親因我的失誤而死在眼前,我心頭隻淡淡滑過一絲失落,什麽痛苦傷心的情緒,于我而言太過陌生,這輩子尚未有機會體會過。”
月蕭驚異:“怎麽會?”
蘇末漠然道:“我生活的環境背景與一般人不大相同,感情于我來說是奢侈品,并且是緻命的奢侈品,是殺手訓練中決不允許存在的因素。”
月蕭的表情若有所思,道:“末主子曾經是殺手?”
“不是。不過,殺手所需的技能,都是必備的訓練科目。”蘇末星眸微挑,輕狂傲然的神采自黑亮的星眸中一閃二逝,“殺手和兵器的世界裏,亦有王者,而我,就是他們的主宰。”
月蕭淺笑:“兩個世界的王者并肩玩轉萬裏江山,這天下,誰敢與之争鋒?”
兩個世界,蘇末默然片刻,須臾,展顔一笑:“心靈剔透的月蕭公子,果然名不虛傳。”
這麽一打岔,月蕭情緒稍稍平複了些,神色也輕松了不少,溫文一笑,續道:“從那日起,我真正抛卻了皇族身份,作爲一個并不十分稱職的奴才,跟着主子遊曆天下,那年冬天,在南越宰相府救出了被囚禁的舒桐兄弟和墨離,也是那時,我們才真正見識到了主子的身手,雖然也隻是冰山一角。十一歲的主子,一柄雪痕劍毫不費力斬了宰相府兩百多護衛,其中包括十二個江湖高手,劍過之處,那些高手竟毫無招架之力,宰相府在那一夜無聲消逝于南越曆史上。直到現在,南越宰相府十一前被滅門的事仍舊是個謎。随後十一年,我們随着主子走遍了九個國家無數山川峻嶺,武功兵法,走馬行商,是每隔幾日必考的功課,我們起步太晚,主子的要求又極爲嚴苛,隻要達不到他的标準,嚴酷的懲罰随時在那候着。那段時間,甚至覺得幾乎都是生活在煉獄之中。”
“尤其墨離和舒河,那時極爲叛逆,被主子整治得幾乎幾次脫了層皮。”
蘇末道:“觀如今的墨離,倒是完全看不出來。”
說到墨離,月蕭表情沉靜,神色間帶着淡淡憐意:“很多年前,墨家亦是蒼月的守護者,比之如今的慕容家毫不遜色。”
蘇末想,自古忠臣沒幾個有善果,無非小人當道,奸人陷害。
南越國情與蒼月相仿,文武兩派争鬥得厲害,那年慕容皇後剛登位,墨家的名聲響,對慕容家掌權阻礙太大,對付墨家的計劃綢缪已久。
而南越的宰相連南飛不愛女色,偏偏就喜歡十五六的少年郎,舒家本是大家族,隻因出了個舒桐被連宰相看中,千方百計欲求而不得,因此,一道與蒼月墨家勾結叛國的密信呈上了禦前,證據确鑿,舒家被滅了滿門,十四歲的舒桐和九歲的舒河落入那連宰相之手。
蒼月墨家,一封一模一樣的密信也被呈到了皇上眼前,慕容家态度強硬,但畢竟根基未穩,皇上下令徹查真相,結果卻是一場大火焚盡了墨将軍府的一切,官兵清點墨将軍府衆多屍體時,發現獨獨少了墨家公子墨離。
沒有人知道,墨家最小的公子已被慕容皇後命人偷偷送出了蒼月,送達了南越宰相連南飛的府邸。
得到九歲的的墨家小公子,便是連南飛願意幫助慕容家的條件。
墨離與舒河還是個孩子,隻因相貌出衆引來了滅門之禍,本是天高地遠毫不相幹的兩人,卻在宰相府相識。舒桐憐惜墨離年幼,又因與其弟年齡相當,幾乎把他當作親弟弟愛護,然而,卻因此給他帶來了無盡的痛苦折磨。
那一年,南越的舒家,和蒼月的墨家,同時因陰謀陷害而滿門俱損。
那一年,墨離在連南飛的宰相府認識了舒桐兄弟,而之後發生的事情,讓墨離至今愧對舒桐。
那一年,月蕭十四歲,被月貴妃收養,從冷宮搬到了筱月宮,已有四年。
那一年,沒有人知道,蒼月國偌大江山已悄然易主。
連宰相圈養娈童的嗜好在南越貴族中幾乎無人不知,其人手段毒辣,花樣百出,尤其當初爲了得到舒桐費了好大一番功夫,雖然後來使計滅了舒家滿門,心頭卻始終憋着一股氣,而這股氣,幾乎盡數發洩在了十四歲的舒桐身上。
起初,舒桐還會反抗,當舒河和墨離被拿來當作要挾的工具時,滿腹的屈辱和不甘被硬生生吞下,他甯願自己受盡折磨,也絕不能看着年僅九歲的弟弟和墨離落入那人之手,雖然他自己也不過才十四歲,也是需要人呵護的年齡。然而,現實的殘酷讓這個少年妥協了,他不得不過早地背負了别人一生也無需背負的東西。
自此,無盡的身心折磨,無盡的屈辱傷痛日夜伴随,曾經一度幾乎要毀了這個忍辱負重的少年。
兩年後,有一天,一把大火燒亮了整座宰相府,府裏的侍衛高手們一個個相繼倒下時,已經十六歲的少年還被強迫待在宰相大人的卧室裏,渾身一件蔽體的衣服都沒有,被折騰得奄奄一息。身上道道可怖的青紫瘀痕,将這個少年的屈辱,展示得淋漓盡緻。
絕望空洞的眼底,是一種無法言喻的悲傷,月蕭第一眼見到這個少年時,心底狠狠抽痛了一下,那一刹那,幾乎忘記了自己也剛剛經曆過不亞于這個少年的痛苦絕望。
而蒼昊,一劍揮向連宰相脖頸之後,連多看一眼那蒼老惡心的臉都嫌多餘,亦仿佛根本不曾看到那個少年渾身的慘不忍睹,和眸底了無生趣的絕望氣息,隻冷冷說了一句:“若活不下去了,本王可以成全你,這把大火,完全可以把整座府邸燒成灰燼,保證一隻蒼蠅也飛不出去。”
一隻蒼蠅也飛不出去……十六歲的少年終于動了動眼皮,他拼了命護住的兩個弟弟,終于可以逃脫這個牢籠了,而他,卻要放棄嗎?
望着眼前這個和弟弟幾乎一般大,卻渾身上下遮掩不住王者之風的絕世少年,或者隻能稱之爲小少年,舒桐終于艱難地動了動嘴唇,慘白的容顔亦泛上希翼之光:“救……救我……求你。”
那一瞬間,月蕭對這個尚且陌生的少年産生一種由衷的敬佩,如此無私的哥哥,如此堅忍的性子,過盡了千帆依舊不屈于命運的精神,這世上,還有什麽事能壓得垮他?
月蕭道:“于是,同我一樣,主子身邊又多了三個‘奴才’,隻是那倆小的,之前因爲被舒桐保護得滴水不漏,以緻那倔強的性子時不時冒出來,在主子手下吃了好一番苦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