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蒼月蕭的心裏,已暫時忘記了母仇傷痛,心頭滿滿的,是對這石階之後,昊天殿的主人,産生的一種好奇和仰慕,和些許忐忑。
他想,昊天殿的主人,一定是一個德高望重的化外高人,或者皇室中舉足輕重的掌權之人,也或許,是個看破紅塵的武林高手,總之,獨自待在一個别人不知道的地方,一定是爲了清靜,或者正在閉關修煉,不願被人打擾。
蒼月蕭不停地想着,想着怎樣能讓這高手“前輩”願意伸手救出妹妹。可是,當他真的踏入昊天殿,他萬萬沒想到他見到的昊天殿主人,居然隻是一個——
昊天殿隻是一處很普通的宮殿,布局跟後宮嫔妃所居住的宮殿幾乎沒什麽不同,區别隻在于他的宮院外淩亂地擺放着幾塊顔色形狀都很奇怪的石頭,而就是這幾塊石頭,把蒼月蕭阻擋在外面近兩個時辰,無論他怎樣走,面前始終是一樣的景緻,似乎他一直呆在原地沒動。
回頭望了望,來時的路早已消失不見,而他此刻,就待在這一堆石頭裏,進不去,亦出不來。想起自己平日看書時偶爾書裏有提及到的“陣法”,他知道,此刻困住自己的這些石頭,或許就是一種神奇的陣法。
沒有太多的時間浪費,蒼月蕭采取了最直接也是最有效的方式,他生平第一次放開喉嚨大喊:“請問,這裏是昊天殿嗎?蒼月蕭有事求見昊天殿的主人。”
沒有回應,沉默中,卻有悠然空寂的琴音響起,缥缥缈缈,聽起來近在耳邊,又似遠在天際,蒼月蕭等了片刻,欲扯開喉嚨再喊一遍,琴音中,一個稍顯稚嫩的嗓音卻響了起來,清晰得似乎就在耳邊,嗓音中帶着淡淡的嘲意,和一種睥睨天下的霸氣:“本王随手拈來的一個小小的九石陣都破不開,你有何資格求見昊天殿的主人?”
蒼月蕭怔了一下,随即心下愧然,枉他自認讀遍四書五經,學富五車,卻從來不曾将一些奇門怪談的東西放在心裏,以爲那些東西用之不到,卻當真是到了用時方悔之。
不知該如何接話,此時那個稚嫩的嗓音又響起,似乎并沒有爲難他的意思,“搬開你眼前那塊綠色的石頭,放到身後,把左側紫色的移過來,放在右側,往前走,遇到河流退後兩步。”
蒼月蕭沉默不語,隻是依言照做,行了兩步前面果然出現了一條并不寬闊的小河,退了兩步,眼前卻畫面一轉,出現一道湍急的瀑布,翻滾流飛的銀白色水流無休止地傾瀉而下,水流兩旁是懸崖峭壁,一眼看去,非人力可以通過。
稚嫩的聲音再度在缥缈空寂的琴聲中響起,說的卻是:“走過去。”
蒼月蕭腳步頓住,擡眼看了一下,巨石嶙峋,岩石陡峭,水流湍急,如何走得過去?
“照做,别再讓我重複。”聲音中透出淡淡冷然命令的語調。
深吸了一口氣,蒼月蕭閉了閉眼,壓下心底些微不安,不再猶豫,擡步走了過去,本以爲激飛的水流很快襲來,卻不成想,腳下依舊如踩在平地一般,并無絲毫水迹。
走了十多步,蒼月蕭睜開眼一看,哪裏還有什麽瀑布峭壁,一座外表很樸素的宮殿赫然矗立在眼前,兩旁各九道莊嚴古老的漢白玉柱支撐着長長的廊道,平滑如鏡的玄色水晶地磚從腳下一直延伸到宮殿深處,不遠處的大殿整體構造與皇帝的其他宮殿并不太大不同,甚至沒有其他宮殿來得奢華,也不見富麗堂皇,卻從骨子裏透着尊貴霸氣。
一把通體晶瑩剔透的白玉琴,橫放在左邊第二道柱子旁,約莫十歲出頭的少年,正端坐在琴後,十指悠然彈奏,神色專注,表情清冷疏離,一襲天蠶絲雪衣襯出少年如畫般俊美脫俗的眉目,恍若化外仙童。
驚于少年罕見的絕世容貌,蒼月蕭又怔了一怔,空靈的琴聲幽幽回蕩在耳際,更是教人不忍打攪。但是,想起自己有事在身,卻是不敢再耽擱,清了清喉嚨,蒼月蕭禮貌地施了個宮廷禮儀,道:“蕭慚愧,剛才多謝小公子指點道路。請問,此處可是昊天殿?”
彈奏的少年頭也沒擡,漠然道:“若不是,你來做什麽?”
被噎了一句,蒼月蕭靜了靜,并沒有不悅,接着又問道:“那昊天殿的主人,不知此時可在?”
少年道:“你找他做什麽?”
蒼月蕭臉色一黯,想起至死都未能見上最後一面的娘親,和命運多桀的妹妹,心頭劇恸,低聲道:“我找他,是想求他救命。”
“救誰的命?”琴聲由缥缈轉至虛無,似乎周圍的一切瞬間靜止了下來,少年的嗓音始終帶着淡淡的,嘲看萬物的睥睨,和一切了然于心卻事不關己的漠然,“救你自己,還是那個被許配給了太監的叫玉镯兒的女子,或者,是筱月宮的主人月貴妃?”
若是在平日,心細的蒼月蕭定然會覺得,這種神态,本不該出現在如此年幼的少年身上。可是此時,他已然沒有多餘的精力分散于别的事情上,甚至沒有時間去思考爲什麽這個少年會知道玉镯兒跟月貴妃,聞言隻精神一振,“如果可以……”
“沒有什麽可以不可以。”少年面無表情打斷了他的希翼,“本王對救人不敢興趣,尤其是女人。“
本王?蒼月蕭這次沒有忽略他的自稱,心頭一跳,帶着點不敢置信,“你……就是這昊天殿的主人?”
少年淡淡看了他一眼,“月貴妃必死無疑,無須費事去救,你那妹子,剛剛在一個時辰前,企圖行刺皇後替母報仇,已被幾個侍衛糟蹋了身子,随後以弑君大罪被慕容清命人丢進了虿池,若運氣好些,此時或已氣絕。”
什……麽……?
蒼月蕭隻覺眼前一黑,無暇去分辨少年的話是真是假,喉頭一甜,一口鮮血噴了出來,接連的打擊已教這個未曾經曆過太多世事的十六歲少年無力承受,身子晃了晃,一頭栽在了地上。
彈奏的少年隻漠然一瞥,并沒有分神去給予過多的關注,隻是琴音裏,卻漸漸的,似乎多了什麽。
不大功夫,蒼月蕭便幽幽轉醒,躺在冰涼的玄色水晶地磚之上,少年的心裏幾乎已充滿絕望,那個正值二八芳華的妹子,從來與世無争,即使命運不曾眷顧,她也沒有絲毫抱怨與不滿。爲何,那些人,要如此對待于她?
被幾個侍衛糟蹋了身子,于女子來說,比死還痛苦啊!虿池,虿池,蒼月蕭心痛難抑,一縷血絲再次溢出嘴角。
“若地上躺得舒服,本王不介意讓你永遠躺在這裏。”清冷的聲音,是彈琴的少年特有的語調,蒼月蕭呆呆地楞了片刻,突然不知該作何反應,或許此時對他來說,死亡反而是最好的解脫。
痛,頭痛,心痛,四肢筋脈都在劇烈地泛着疼,蒼月蕭痛得臉色慘白,空靈的琴聲突然似催命符一般,尖銳地鑽入身體各處,帶來無法言喻的痛楚,一遍遍淩遲着身體的每一寸,蒼月蕭痛得身體抽搐,幾乎滿地打顫。
清醒地疼着,清晰地感受着每一根神經帶來的劇烈痛楚,和對身體幾乎無法承受的痛苦帶來的恐懼,被丢入虿池的玉镯兒,是否也曾如此清醒地感受着無數毒蛇鑽入身體各處帶來的巨大痛苦和恐懼,求死亦難?!
“我……我錯了……”蒼月蕭終于艱難出聲,額上的冷汗幾乎迷蒙了他的雙眼,他還不能死。娘親的死,玉镯兒的痛,在這一刻,化作了刻骨的仇恨,他必要親手将那些禽獸,送下十八層地獄,永不超生!
琴聲幽幽回蕩了一圈,終于漸漸停下,痛楚漸緩,渾身已被冷汗打濕浸透的蒼月蕭,隻覺得似乎剛從鬼門關的烈火酷刑中走了一圈回來,褪去了一層皮肉,重新脫了胎換了骨。
“本王明日便要離開此處,身邊缺一個打點瑣事的奴才……”
“我願意。”不等他說完,已從地上爬了起來,蒼月蕭靜靜看着面前端坐着的少年,至少比自己小上四五歲,可是即使端坐不動亦難掩周身懾人的威儀,剛才隻淺淺露了一手,已告知了他這個少年的深不可測和絕不仁慈的手段。
奴才?又算得了什麽?此時此刻,于他而言,已沒有什麽是他不可接受的了。
少年看着他,表情依舊清冷淡然,“既然如此,還站着做什麽?”
蒼月蕭咬了咬唇,自此抛下了尊嚴,屈膝跪倒:“奴才蒼月蕭,見過主人。”
“既稱奴才,‘蒼‘之一姓從此就不必再用了。”
“是。”蒼月蕭沒有反對,姓什麽對他來說,也已無關緊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