蒼昊也不知用的是什麽手法,剛好半個時辰熱浴結束,謝長亭倏然醒來。
甫一睜開眼,正對上月蕭溫潤的容色和眼底未及掩去的淺淺憂色,謝長亭未見絲毫驚訝,神色是一成不變的平和,似乎任何時候,他都是這副處驚不變,淡然無波的表情,沒有什麽事能讓他皺一下眉頭。
幾不可察地淡淡颔首算是招呼,随即自水中站起,内傷和筋脈被蒼昊用重手法治療,又泡了半個時辰熱水,已奇迹般的恢複如初,隻有膝蓋處傳來陣陣隐痛,和身上幾道已被熱水泡開又流出血水的傷痕。不過,皮外之傷從來不被他看在眼裏,赤身裸體跨出浴桶,全身皮膚隻是輕微燙紅,原本伺候在側的兩名素衣男子,一個拿着浴巾替他擦拭身體,一個捧着衣服候在一旁。
回頭看了一眼月蕭,謝長亭淡聲道:“不用擔心,我的傷勢已經無大礙了。”
靜如止水的謝長亭,永遠是平靜無波的,他的平和不同于月蕭的溫潤,給人的感覺是叫人安心的泰然,而月蕭,溫潤的笑容帶給别人的則永遠是如沐春風的感覺。
柔和的笑容之後,月蕭輕輕歎了口氣:“主子在外面,你……自己心裏有個數。”
謝長亭穿衣的手微頓,随即揮退了兩名屬下,沒說什麽,隻穿着白色的中衣便走出了門去。
庭院裏,蒼昊坐在巨大紅木雕椅上,背靠着似是在閉目養神,南風南雲盡責守護在身後左右兩側,不遠處青衍靜靜跪立,蒼昊既沒說處置,也沒有叫起,于是,他便隻是這樣靜靜地跪着。
比之一般的屬下和暗衛,青衍雖跟随謝長亭的時間不長,卻無疑更親近一些,所以,當家的受傷,他首當其沖,責無旁貸。
謝長亭走近兩步,一聲未吭,在蒼昊左前側三步遠的地方屈膝跪了下來,靜靜地垂眼望着地面,很恭順的姿勢。
人數不多,倒也不少,院子卻靜得落針可聞,并沒有讓他等太久,蒼昊睜眼,淡淡看了他一眼,語氣是漫不經心的慵懶,帶着淡淡的嘲弄,“一年多不見,謝老闆忍痛的功力和不怕死的精神,是愈發精進了。”
謝長亭靜了一下,低頭道,“屬下知罪。”
蒼昊揚唇淡笑,淡漠無情,“本王估摸着,你大概也不需要解釋什麽,既然如此,按以前的規矩辦吧。南風,南雲。”
聽到蒼昊點名,兩名貼身侍衛單膝跪下,心底狠狠一顫,他們固然足夠沉穩,卻畢竟沒有謝長亭波瀾不驚的定力。
“他既然不怕疼,不懼死,便先給他松松筋骨吧,在斷了他全身骨頭之前,本王不想聽到任何人說話的聲音。”
守在院子裏的暗衛早已被揮手遣退,即使是最嚴厲的懲罰,也不會讓謝長亭在屬下面前失了尊嚴,唯一留在此處的青衍,臉色瞬間如雪一般慘白。
“是。”知道蒼昊此話出口,便沒有任何轉寰的餘地,并且也絕對不允許聽到誰的求情,兩人同時恭應了一聲,起身去院子一角取來了如嬰兒手臂般粗細的刑杖。
他們還清晰記得,三年前的這個時候,也是在這處院子,謝長亭被打到吐血昏迷,全身沒一處完好的肌膚,在床上躺了半個月才勉強能下地走動。
而這一次,情況顯然更嚴重。
外人眼裏穩如泰山,處事不驚的謝老闆,不知爲何每次能成功惹怒蒼昊,次次換來遍體磷傷的重責。
這裏的一草一木都不是普通之物,刑杖也不例外,名貴的紫檀木,足夠堅硬沉重,打在人身上滋味絕對不會好受,可謝長亭隻是看了一眼,表情一成不變,甚至身體還稍稍前傾了一點好方便兩人動手。
“蕭。”蒼昊重新阖上眼,淡淡喚了一身,月蕭走上前,站在他身後,雙手熟練的搭上他兩側太陽穴至額角,輕輕揉按,當南雲說了聲“得罪了”之後,一記重杖破風揚起,毫不留情砸到謝長亭脊背上時,月蕭手指幾不可察地顫了一下。
謝長亭的承受能力顯然不錯,一杖下去,隻是稍稍握緊了拳,臉色倒沒見什麽變化,當然,這一下隻是小小的開胃菜而已,接下來的時間裏,南雲南風手中的刑杖如疾風驟雨般傾瀉而下,每一次都是高高擡起,重重砸下,南風南雲是蒼昊的貼身侍衛,執行蒼昊的命令從來不敢敷衍,隻片刻的時間,謝長亭的整個後背便已傷痕累累,薄薄的一件白色中衣血迹斑斑,觸目驚心。
十五,十六,十七……謝長亭脊背挺直,臉色漸漸發白,飽滿的額頭冷汗微沁,儒雅平和的表情卻不見絲毫變化。而青衍,耳裏聽着一下下沉悶的聲響,臉色早已青白,不敢求,卻不由自主地将哀求的目光投向立于蒼昊身後的月蕭,月蕭看着他,輕輕搖了搖頭。
蒼昊的脾氣,月蕭并不陌生,這種情況下,他不敢想象求情或求饒再加上違背命令會帶來什麽樣的後果,畢竟,蒼昊剛已說過,不想聽到任何人說話的聲音。
叫人急促顫栗的空氣中,隻聞藤杖一下下擊觸脊背的聲響,青衍駭得臉色慘白,比正在受刑的謝長亭毫不遜色。
曾經也是天之驕子,曾經也是一家之主,曾經對犯了錯的屬下也是毫不留情的責罰,可是比起此時此刻,青家那些堪稱嚴苛的家法規矩幾乎和小孩子辦家家一般不值一提,無需疾嚴厲色,亦沒有冷聲威懾,淡淡挑眉擡眼,雲淡風清,卻叫所有人噤聲屏息。
青衍真正體會到了,什麽叫做無力的絕望。
二十三,二十四……第三十杖落下的時候,謝長亭搖晃了一下,雙手撐地才堪堪穩住身子,慘白的面容汗水涔涔,大顆大顆滴落在地面,即使沒有親身感受,月蕭也清楚南風南雲的力道。之前在月城,他們被蘇末罰的三十杖絕對不輕,但如果跟此時比起來,便根本微不足道。
三十,三十一,三十二……心急如焚,月蕭卻什麽也做不了,隻能一邊服侍蒼昊,一邊在心中默默數着數,數到了五十五的時候,謝長亭身子已經無法控制地劇烈顫抖,額下的地面整片被冷汗浸濕,青衍的臉色因驚懼而慘白,乞求的目光無數次移到蒼昊身上,心裏同樣無數次在祈禱,渴望着蒼昊能大發慈悲,開開尊口饒過謝長亭,可他的祈禱顯然無人聽到,一下下如砸在心尖上的沉悶聲響還在繼續。
七十三,七十四……默數到八十的時候,謝長亭終于支撐不住,一口鮮血噴出,雙臂一軟,整個身子狼狽地趴倒在地上。
南風南雲動作微微一頓,但,也隻是微微一頓,在沒得到主人命令之前,即使不忍心,他們也沒膽量停下,揚起刑杖,又是新一輪毫不留情的重擊。
蒼昊閉目不語,謝長亭也從頭至尾一聲不吭,即使痛到極緻也咬牙硬扛,月蕭看在眼裏,終于忍不住輕聲開口,“主子……”
“月蕭,今晚上你的手一直在抖。”長身立起,蒼昊隻是淡淡掃了一眼謝長亭已然鮮血淋漓的身軀,轉頭看着月蕭,“心不靜智降,既然站在這裏冷靜不下來,便回屋跪着去。”
說完,不待月蕭回話,便迳自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