甫一睜開眼,蘇末的思緒因鼻尖萦繞的清冽的梅花香而罕見地停頓了兩秒,靜靜盯着床頂上精美的雕花圖案,似乎一時之間,還沒有反應過來發生了何事。兩秒之後,思緒逐漸回籠,之前的記憶清晰在腦中過了一遍,無一遺漏,肩膀上傳來的疼痛更讓她确定這不是在做夢。
那麽,也就是說,她,蘇末,縱橫亞洲軍火界最年輕的魁首,蘇家幾代群雄之中唯一一個以女子之身掌握生殺大權的未來當家人,很不幸地在最輝煌的黃金年華裏香消玉殒于二十一世紀的日本東京,并且随之莫名其妙來到了這個不知何朝何地的古代,親身見證了二十一世紀與異時空同步存在的事實。相較于摔成一攤肉泥的慘狀,如今的情況,算是不幸中的萬幸了吧。
清冷的星眸環視屋裏一周,不見半個人影,隻有清清冽冽的梅花香味,一直萦繞在空氣中,不曾散去。
不知是無人打擾的關系,還是因爲初來乍到一個陌生的環境反而讓她下意識地感到安心,隻覺得這一覺似乎睡了很久,一覺醒來,體能雖尚未完全恢複,精神卻是十足的飽滿。
下了床榻,欲活動活動微微酸澀的筋骨,卻突然皺了眉頭,之前取子彈時出了一身大汗,累極了一覺睡了過去,到現在還沒能洗個熱水澡,隻覺得渾身黏膩得難受,還伴随着即使是芬芳幽遠的梅花香也未能掩蓋的淡淡血腥味。
低頭打量了一下自己全身,一身黑色的皮衣褲還穿在身上,肩膀處因取子彈被自己用匕首割破了一塊,即使是黑色,仍可以隐隐看見周圍染了淩亂的血迹,皮衣裏面穿的一件白色長袖T恤,經此一役,想必也是壽終正寝了,此生還從未有過如此狼狽的時刻,即使清冷如蘇末,此時也忍不住眉頭皺了又皺,正想着,卻敏銳地察覺到,門外有了生人的氣息。
沒有刻意地戒備,隻是靜靜走到桌邊給自己倒了杯茶,以她現在的能力,已經不需要對任何事感到緊張了。執起茶杯時一眼看到了自己右手中指上戴着的菱形戒指,蘇末舒了口氣,清冷的星眸閃過一絲笑痕。
楚寒推門而入,左手拿着藥箱,右手托着個圓盤,盤上放着一碗黑漆漆的藥汁,一眼看到已在桌邊坐下飲茶的蘇末,不由眉頭一挑,“在下以爲,受了傷的人還是在床上躺着比較好。”
蘇末一杯茶緩緩飲盡,又給自己倒了一杯,“所以說,叫你庸醫也不算冤枉了你。”
楚寒臉色一青,動作毫不溫柔地将手中的藥擱在桌上,語氣隐隐有些咬牙切齒的味道,“你别忘了,自己現在身在哪裏,你的命又握在誰的手上。”
蘇末涼涼地擡了擡眼角,給了他一記眼神,一記足夠表達嘲諷和不屑的眼神,“本姑娘的命從來握在自己手裏,至于此時身在何處,倒是不介意你來告訴我。”即使身處别人的屋檐下,蘇末的态度依舊稱得上嚣張。
楚寒一向認爲自己是個脾氣極好的人,此時卻忍不住臉色變了又變,雙手握緊,隻想捏死眼前這個從未見過的如此嚣張的女人。
蘇末懶懶瞥他一眼,“如果你覺得本姑娘受了傷便不能把你如何的話,大可以動手試試,保證叫你終生收益匪淺。或者,你也可以試着在藥裏下毒,看本姑娘能不能把藥一滴不剩地給你灌下去。”
楚寒咬緊牙龈,深深吸了一口氣,冷冷道:“我是一個醫者,沒你想得那麽卑鄙,即使作爲一個足夠貌美的女子,你也有足夠的本事引起别人殺人的欲望。”說完,冷冷把藥往她眼前一推,“想要身體早日恢複,把藥喝了。”
蘇末漫不經心地拿起藥碗,輕抿了一口,似是後知後覺,“你的臉是怎麽回事?跟人玩摔跤?”青一塊紫一塊的,影響市容。
“托你的福。”聲音更冷,不提這個還好,一提起,楚寒更是氣得俊臉鐵青,尤其全身無處不傳來的酸痛,時刻提醒着,這個女人是多麽可惡。
蘇末輕笑,朱唇微勾,楚寒隻覺眼前一亮,頓時好似滿屋生輝,絕塵清貴的風華,竟絲毫不輸給自家清華無雙的主子,心底一凜,卻聽她如玉般清冷卻含笑的嗓音響起:“原來是被罰了。”
楚寒再次深深地吸了口氣,努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緒,想起自己拖着這一身傷還要來伺候這個罪魁禍首,不由一陣氣悶,尤其是主子的命令違抗不得,眼前這個女人又得罪不得,更叫人差點生生憋出一身内傷來。
蘇末面不改色地喝完了藥,像是完全感覺不到那藥似加了十斤黃連進去的苦味,淡淡道:“昨天的事,是我不對,害你受了傷又受罰,我很抱歉。”
楚寒顯然沒料到她居然會道歉,不由一愣,須臾,也緩和了臉色。他向來也不是個斤斤計較的男人,尤其是對女人,雖然這個女子在片刻之前還氣得他想殺人,“沒事,主子罰的是我最近懈怠了武功和警覺心,倒也不完全是因爲你,況且隻是皮外傷,沒什麽大礙。”
看着桌上已經空了的藥碗,楚寒倒是真心佩服,他自己調配自己熬的藥自己清楚,這藥着實苦得難以下咽,即使男人,也很少能這麽面不改色地喝下去,又想起昨日她給自己處理傷口的狠勁,心裏震動,暗暗敬服。
把藥箱放到桌子上打開,楚寒道:“我是大夫,眼裏隻有傷患病人,男人或女子在我眼裏是一樣的,但畢竟男女有别……如果你介意的話,呃,如果你不介意,我就幫你換藥了。”
蘇末淡淡睨了他一眼,“解釋那麽一大堆做什麽?換個藥而已,還能吃了我不成?”
楚寒一噎,無言以對。這女子,真是古往今來,絕對罕見的一個。
蘇末卻是話峰一轉,“不過,換藥我自己可以,你把傷藥留下就行了。”
楚寒也不勉強,主子感興趣的女子,他自然能避則避,“月蕭奉主子之令調了兩名侍女過來,你如果有什麽事,吩咐她們去做就好了。”說着喚了一聲,自門外走進兩個如花似玉的姑娘,一着黃衫,一着綠衣,年齡都在十五六歲上下,“這二人聽說極爲聰明懂事,是月蕭平日裏最看重的兩個丫頭,暫時,就由她們先伺候你的生活起居。”
見蘇末淡淡看過來,兩人忙上前福身請安,“奴婢見過小姐。”
蘇末看着二人,“不必多禮。”
“謝小姐。”
楚寒拎起藥箱,“你的身體暫時不宜吃油膩,剛服了藥也别再喝茶,等會廚房會做一些清淡的食物,這二人知道廚房在哪兒,記得半個時辰之後再進食,我先走了。”
蘇末淡淡颔首,待他離開,轉頭看向面前姿色不俗的兩個丫頭,“你們叫什麽名字?”
“奴婢梅韻。”
“奴婢雪簾。”
“梅須遜雪三分白,雪卻輸梅一段香。梅韻,雪簾……唔,好名字。”蘇末淡淡一笑,柔和了清冷,刹那間的絕色芳華幾乎看呆了兩人。
雪簾性格較爲活潑,甜美的鵝蛋臉兩邊嵌着淺淺的酒窩,微微一笑,連星辰都爲之失色,水眸蘊含點點光彩,“小姐不但人美,還是個才女呢。”
才女?
蘇末失笑,這輩子還沒人誇過她是才女,身爲蘇家最強且是唯一的繼承人,她沒時間把精力浪費在學校裏,即使勉強讀完大學也是看在母親的面子上,不想讓她太過失望而已。
想起母親,心底不免又是一陣失落,這輩子應該是再也見不到那個永遠娴靜淡漠的母親了。
即使從來不曾親近過,也永遠是,血濃于水啊。
“幾點了?”話問出口,擡頭望見兩人疑惑的神情,才察覺不對,“我是說,現在是什麽時辰了?”
“已經過午時了,小姐。”梅韻柔柔一笑,嗓音低柔婉轉,恭敬問詢,“小姐已經睡了整整一天了,肚子肯定餓了,不過楚公子吩咐半個時辰後才可以用膳,要不,婢子先服侍小姐沐浴可好?”
再好不過,蘇末點了點頭。
因肩膀受傷不能沾水,即使沐浴蘇末也隻能将胳膊搭在浴桶邊緣,心裏又隐隐歎了口氣。
雖浴桶夠大,花瓣夠香,面前的屏風夠美,但蘇末還是忍不住懷念自己那豪華的浴室,每每在外面忙得太晚太累,總是喜歡把蓬蓬頭的水開到最大,任那強烈的水流沖走滿身的疲憊和血腥。有時,也會在放滿熱水的浴池裏泡上一個小時,享受難得的甯靜。
二十一世紀,怕是再也回不去了。
靜靜趴在浴桶邊緣,心思漸漸沉澱下來。不管是出于巧合還是天意,她總歸是到了這裏,而想要在這裏生存下去,對周圍所處的環境一無所知是絕對不行的。
問的多了,會引來懷疑,很麻煩。
“梅,這裏可以找到史書嗎?”
梅韻手裏拿着潔白浴紗,動作輕柔地替蘇末淨拭後背,恭敬回道:“隔壁有個小書房,婢子叫簾兒去找找看,如果沒有,就要問月公子了。”頓了一下,随即解釋,“不得幾位公子的命令,奴婢不敢随便進入主院。”
蘇末點點頭,沒在說什麽。
沐浴完,在屏風後擦幹淨身子,恰巧雪簾推門進來。
“小姐,奴婢在隔壁找到了一本史書,還有一些名人雜記。”
“嗯,書先放着,你把桌上的紗布和藥一起拿進來給我。”
“是。”
拆了舊的紗布,用濕巾輕輕擦拭了傷口周圍的血迹,重新上了藥,也不管兩人因看到可怖的傷口而發白的臉色,拿起新的紗布從肩處到腋下熟練的纏繞幾圈,朝梅韻道:“幫我打個結。”
“是。”
包紮完,梅韻拿起放在旁邊的一套新的衣服,服侍蘇末穿起。
“今天幾月幾号了?”蘇末低頭看了一眼身上的粉色肚兜,眉頭一皺,卻什麽也沒說。
算了,難不成還要求這落後了幾千年的古代有文胸這個東西嗎。
再看看梅韻手裏拿着的這套淡紫色薄紗衣裙,即使對古代的東西不識貨,也知道這件衣服絕對價值不菲。
梅韻伺候她穿戴完畢,拿起毛巾替她擦拭着一頭及肩的濕發。聞她問話,雖不解,仍恭敬答道:“回小姐,是二月二十。”
“你們之前是在哪裏伺候的?”
“奴婢跟雪簾是雪月山莊的侍女,昨晚跟着月公子來這裏的,月公子說以後小姐就是我們的主子,奴婢二人隻要安心伺候小姐就好,其他的不用多管。”想起公子,忍不住心頭一陣黯然,想不通公子爲何突然讓她們離開山莊,是終于對她們厭煩了,還是她們其實真的隻是可有可無?
終于打理得輕輕爽爽了,蘇末滿足的歎了口氣,也不再多問,即使梅韻黯然的眼神她已收入眼底,不過她一向不喜歡幹涉别人的私事。穿過屏風,看着雪簾細緻地将一盤盤清淡卻足夠精美的膳食擺放在桌上,蘇末在心裏暗歎一聲,古人真是奢侈。
拂身落坐,順道招呼兩人:“坐下來一起吃吧。”
兩人忙斂了笑容,恭敬福身,“奴婢不敢。”
“坐下吧。”蘇末重複,“這些東西,我一個人吃不完。”
若是以往在霁月山莊,二人必不會如此拘謹,公子疼寵,待她們極好,尊卑關系并不會看得太重,逢年過節與公子同桌共膳也很正常,然而這裏畢竟不是山莊,她們不敢放肆,出了差錯,公子必定受到連累。
兩人俏臉微白,小心跪下,“求小姐恕罪,奴婢真的不敢,被幾位公子知道了,奴婢死路一條。”
蘇末神色微微一冷,轉頭俯視跪地的兩人,唇邊笑容已消失不見,渾身散發冰冷的寒氣,“看在本小姐歡喜你們的份上,現在給你們兩條路選,一是坐下來吃飯,二是立馬滾出去,不要讓我再聽到多餘一個字的廢話!”
兩人同時一震,即使她們并不同于一般的姑娘膽小怕事,在這樣懾人的氣勢下,仍懼得微微發顫,猶豫了片刻,終是不敢再違抗,乖乖站起身去桌邊坐了下來。
蘇末這才緩了臉色,淡淡道:“我不管你們以前是怎樣的規矩,但以後,若想待在我身邊,隻須做到兩個字,聽話。不管我說了什麽,不管我的要求是怎樣無理,你們必須做到。否則,就給我哪裏來的再回到哪裏去。”
二人微微一怔,忙低聲道:“是,小姐。奴婢們以後會聽話。”
蘇末聲音一緩,又道:“放心,我并不吃人,隻要聽話,其他的不用太過拘束。”
兩人低低地應了聲“是”,便不再說話。
桌上,兩人欲給她布菜,蘇末隻淡淡道:“我有手有腳,你們管好自己吃飽就可以了。”
于是,三個人的桌子上,靜到隻聞用餐的輕微聲響,蘇末雖餓,但吃得并不快,這是自小到大養成的習慣,對她來說,用餐是一種享受,需慢慢品嘗,即使處在最危險的環境,這個習慣也幾乎沒有改變過。而梅韻雪簾二人,卻是有着完全不輸大家閨秀的良好教養,舉止端莊,細嚼慢咽,雖拘謹,倒也不曾失态。
用完飯,待她們收拾妥當了,蘇末道:“我這裏暫時沒什麽事,你們下去歇着吧,别走得太遠就好。”
有了剛才的教訓,梅韻雪簾二人自然不敢再逆她的意,隻恭敬地一福身:“是,謝小姐體恤。”頓了頓,梅韻輕聲又道:“奴婢就歇在隔壁的小書房内,小姐有什麽事要奴婢辦,輕喚一聲即可。”
“嗯。”蘇末淡淡應了一聲,便不再說話,拿起放在桌上的書徑自翻看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