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眼望不到盡頭的竹林,蒼翠濃郁,盎然生機,天然生長巧手布置,外圍怪石嶙峋,看似雜亂無章,卻處處爲陣,無意間阻行人腳步。
竹林深處重重陣法機關數不勝數,避無可避,雷霆兇險可瞬間奪人性命,膽敢随意踏進一步者,絕無回身餘地。
站定在竹林外足足一盞茶的功夫,幾番平複稍顯混亂的心神,月蕭才踏足走進竹林,腳步不快卻從容,不見絲毫滞留,看似随意,卻步步見章法,顯然走過這裏已不止一次,即使機關重重,亦熟稔于心。
穿過竹林,隐藏在整片濃郁翠綠之後的,是一座占地近千畝,悠然甯靜的巨大莊園。
而最靠近竹林的臨風苑,是整座莊園的最尊貴所在,清清淺淺的蘭花芳香鑽入鼻尖,月蕭順着矮矮的幾層台階步上涼亭,拾起被主人随手置放在桌子上的紫色貂裘搭在臂上,便沿着連接着涼亭的長廊一路走去,長長的回廊曲曲折折,途經幾處院落,一座假山流水,又往前走了一段,才終于緩下腳步。
此時已是辰時将過,正是風和日麗,柔軟的春風微微拂過,撩起桃花樹下一縷墨黑發絲,幾瓣桃花緩慢悠然飄落,慵懶小憩于躺椅上的男子面容安詳,似已熟睡,明媚春光下,男子一張俊美容顔更顯神聖,一襲天蠶絲織就的雪衣襯得他修長削瘦的身形,高貴得不似凡人。
一陣極輕的幾不可聞的腳步聲緩緩靠近,直至走近身側,熟睡的人卻絲毫反應也無,似乎未曾發覺,直到帶着熟悉氣息的紫貂裘披風輕柔覆蓋到身上,才緩緩睜開眼來,一雙鳳眸清清冷冷無絲毫倦色。
“屬下把主子吵醒了?”溫文爾雅的男子在身側緩緩撩衣跪下,恭謹請安,來的正是月蕭。
“無妨,本也就沒睡。”蒼昊微一擡手示意他起身,清泉般悅耳的嗓音帶着與身俱來的威儀,“隻是難得空閑,想偷個懶而已。”
“雖說現下已進入暖春季節,但主子近日疲憊,還是應時刻注意保暖,隻怕寒氣入體引發身體不适。”
低低一聲輕笑,“月蕭,你越來越羅嗦了。”
“主子……”
“本王沒那麽嬌弱,說正事吧。”語氣淡淡卻隐含不可抗拒的威嚴。
“是。”月蕭微微躬身,年輕溫潤的俊顔一片肅穆,“碧月剛傳來的消息,近日裏兩次遇上的刺客應不屬同一方勢力,雪月閣在昨晚先後接到兩筆委托,内容相似,不惜重金取主子性命。想必是前幾日派來的人都失了手引起他們的警覺了,所以不敢再自己動手而是打算委托江湖殺手門,碧月順着線索查出其中幕後主使,正是來自宮中。”
“唔,意料之中的事。”慵懶的嗓音絲毫沒有危險到來的緊張感,反而惬意得像是在欣賞被貓一手掌握了命運卻絲毫不知死亡将至的老鼠。
“一道召月王回京的聖旨毫無預警地砸下來,如一記悶雷,砸到他們頭頂,怕是叫所有人心裏都沒底了吧。安逸的尊榮享得太久了,就怕橫生出什麽枝節來阻了他們的美好幻想。”月蕭淡淡的笑,似諷非諷,極力壓抑着嗓音裏的顫意,指甲掐進了掌心而不自知。
公子月蕭在人前永遠溫潤如玉,沒有人能了解他溫柔面具下侵了血脈的痛,入了骨髓的恨。
輕聲一笑,似是覺得有趣,“的确是有點迫不及待了,以至于破綻百出,不但要不了月王的命,反而過早的洩了自己的底。”
月蕭聞言神色靜靜,剛才一過而逝的情緒外露似乎隻是錯覺,待見主子懶懶的靠躺在椅上,神情安詳,卻深知這幾日因事務繁忙且接連趕路确實有些勞累,遂走上前兩手很自然地搭上兩邊額角力道适中的按摩起來,同時不忘繼續禀報,“另外一批人倒實實在在來自江湖龍鳳幫。幫裏兩位幫主一位在三年前嫁到南越國做了三皇子妃,而另一位則在四月前被二殿下成功收服成了入幕之賓。”
“唔……挺有意思的,安王什麽時候也好這口了?”還真是爲達目的無所不用其及啊。
似是沒見到主子臉上興味盎然的笑容,月蕭靜默,手上的動作卻沒有停下。
“你說,想要月王性命的是安王呢,還是那位遠在萬裏之外的南昭三皇子啊。”
“屬下鬥膽,更有可能是兩人合謀。”
“呵呵……月蕭,本王有沒有說過你實在是很聰明啊,龍鳳幫兩位幫主是親兄妹,這兩方要聯手是再容易不過了。”清冷的鳳眸緩緩閉上,遮住裏面讓人心驚的寒酷冷光,“不過呢,自家兄弟的小打小鬧縱然過分了點,本王也可以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當作打發時間了,若有人膽敢把主意打到其他地方,那就是他自尋死路了。”
通敵叛國,縱使大羅神仙也救不了他。
頓了頓,又道:“最後加入的那批殺手身手倒是不錯,不似那些白白來送死的蝦兵蟹将。”淡淡的語氣仿若談論天氣一般,“查出來了嗎?”
月蕭無語,也隻有主子敢說,武林中數一數二的高手到了這裏成了蝦兵蟹将了。不過,也确實吧,要不然怎麽莫名其妙全死了呢。
而最後一句話,卻止住了他手裏的動作。
腳下側移兩步,第二次跪了下來,卻是請罪,“請主子責罰,這一批刺客來自哪兒,蕭還不能确定。”
“哦?一點頭緒也無?”
“還在查。他們的武功招式全然陌生,被殺死的六個人身上也沒有可以證明身份的特殊标志,不似普通的江湖人,甚至不像中原人。”
蒼昊靜默了片刻,似乎在回想,“嗯,确實不似中原人,不光武功招式,他們似乎很擅長隐身。”頓了一下,又道,“可惜沒抓到活口。”
月蕭靜跪在側,聞言微微垂首,須臾,再次開口:“主子,還有一件事,很奇怪。”
“嗯?”
月蕭道:“滄州韓家,這個月月初到月中,十五天内在霁月山莊名下的寶濟錢莊提取了現銀一百五十萬兩。”
聞言,蒼昊鳳眸微眯,唇畔的笑容越發慵懶魅惑,“一百五十萬兩,足夠十萬大軍一年的軍需了,這韓家倒是大方。”
月蕭眉眼微動,“主子的意思是……”
蒼昊笑容倦懶:“本王的意思麽……自然是瀾國不甘寂寞,而鳳王有的忙了。”
清風不甘寂寞似的撫上棵棵桃花樹,吹落片片花瓣,陣陣桃花香襲向鼻尖。
修長如玉的手指拈起一朵落于發梢的花瓣,漫不經心的置于指間把玩,“刺客的事暫且放一放吧,即使查不出,本王也大抵猜得出幕後主使是誰。傳我令谕,讓碧月暗中派一批高手前往綿州交與舒河,那裏是通往南越的關卡,近日如有可疑人物出入,叫他暗中留意,切記不可打草驚蛇。瀾國的動向,隻需稍稍留意,不必太放在心上。另外,遣個身手好一點的拿着本王手谕返都一趟,通知子聿本王短日內暫且不會回去,帝都一切事宜讓他酌情處理。”
月蕭愕然擡首,“主子?”
淡淡的一眼瞥來,“怎麽,你有意見?”
月蕭一驚,忙道,“月蕭不敢,可是聖旨已下……”
“無妨,他會理解本王用意。”
“不是他,而是怕‘他們’以此爲借口對主子不利,畢竟這是公然抗旨,那些心懷叵測的人不會放過這一機會,主子,您還是三思……”
“蕭。”一聲輕喚,清冷的眸底已隐含不耐,“本王不想再重複,你自尊令而行即可,其他的本王心中有數,無需你來操心。”
月蕭雙手在身側緩緩握緊,隻覺得心頭一陣陣無法克制的刺痛,慢慢垂下頭,嗓音明顯帶着壓抑,“可是……主子遲遲不回,朝中每日不知有多少人徘徊在生死邊緣,宮裏那位勢力已經如日中天,皇上身體一日不如一日,若他們突然發動政變,主子縱然有通天之能,隻怕也……”
“啪!”餘下的話,消失在一記重重的耳光之下。
“放肆!”冰冷刺骨的嗓音除卻了春日的慵懶,換上了寒冬的凜冽,“月蕭,誰給你的膽子來教訓本王?”
跪在地上的身體一震,“月蕭不敢。”
“不敢?本王沒看出你有哪裏不敢。”漠然俯視着眼前低垂的頭顱,一字一句如冰渣刺骨,“你擔心朝臣受迫害不假,擔心皇上的身體也不假,但急着報仇雪恨也必然是真的吧?”
“這些年艱難的隐忍,到此時終于忍不下去了?從收到聖旨的那天開始,你每日子時去後山待上一個時辰是因爲什麽?白日裏顯露人前的依舊是溫文爾雅的月蕭公子,到了半夜,是否就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滿腔的仇恨了?”
“僅僅一道故布疑陣的聖旨,就如此輕易亂了你的方寸,本王這些年對你的教導,此時方知,功虧一篑。”
“主子。”渾身一顫,月蕭深深叩首,“月蕭該死,求主子責罰。”
“責罰?”蒼昊聲音漸漸低沉,再聽不出喜怒,“這些年跟在本王身邊,雖極少犯錯,受過的罰卻是其他人的幾倍之多。外人皆道本王不喜于你,翩翩如玉的月蕭卻從不曾辯解隻言片語。
“我一直以爲,十幾年的嚴酷磨煉已成功讓月蕭将仇恨消磨,隐于血,刻于骨,不會再讓情緒輕易被左右。
“疏不知,本王也有看錯的時候。”
月蕭身軀微微顫抖,靜靜地伏身。
“昨日是否又在密室裏關了一整天?”
“……”
“說話。”
“……是。”
“蕭。”輕輕靠回椅背,蒼昊眉宇間終于掩不住一絲疲憊,和淡淡的失望,“枉你平日聰明絕頂,謙卑恭順,卻也開始質疑本王的決定了。”
月蕭身體劇震,竟垂首不敢答。
“本王希望這是最後一次,月蕭。你該知道,若再有下次,本王不會輕易饒恕。”
“……”
“挑個雪月閣的高手吧,機靈一點的,别惹人注意。”
“……是。”
“來人。”
桃林深處,黑影飛身而出,俯拜在地,“主人。”
“傳墨離來見本王。”
“遵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