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裏酒樓繁多,月蕭幾乎是一家一家地找,憑着他對舒河的了解,此際他情緒低落,最有可能去的地方應該就是酒樓沒錯。
借酒消愁。
這種消極的逃避方法,在以往是絕對不允許存在的,即便是此時,月蕭能猜出舒河可能會有的舉動,心裏也同樣會爲此擔憂。
輕輕歎了口氣,這個沖動的家夥,當真是皮癢欠揍了。
主子的性子,豈容他如此放肆?以往看着挺聰明的一個人,今日怎麽就犯渾了呢?
敢朝着主子甩脾氣,除了蘇末,他當真是古往今來第一人。
可惜,甩脾氣是容易,這後果,隻怕他承擔不起。
走了兩條街,一家一家地找,終于在找到第四家酒樓時,月蕭在門外一眼看到了坐在二樓窗前的舒河。
那一身紅衣太過醒目,月蕭松了口氣,本身武功算不得太高,也沒心情賣弄,直接進了大堂踩着樓梯上了二樓。
此時正是傍晚時分,酒樓裏的客人頗多,上下兩層幾乎滿座,這個時候,舒河能尋得靠窗的位置,也屬難得。
上了樓,視線微轉,一眼便看到神情頹廢正在灌酒的家夥。短短時間内,面前的桌上已擺了四五個酒壇,月蕭看得嘴角猛抽,不知情的人看了,還指不定以爲是不是爲情所困呢。
月蕭走近了些,眼角餘光注意到周圍的客人皆是一副戒備的表情看向窗邊舒河的方向,不由奇怪,轉頭看去,頓時一愣。
二樓大堂的客人少說也有三四十人,幾乎大半以上的客人臉上都有淤青,不是在額角就是在下巴,再加上個個看向舒河的怪異眼神,月蕭微一細想,瞬間便明白了是怎麽回事。
也終于知道,這靠窗的位置是怎麽得來的了。
“舒河。”走近窗邊,月蕭無奈地開口喚了一聲,口氣一如既往地溫潤,帶着如兄長一般的包容與疼惜。
舒河仿若未聞,一碗酒端起來一飲而盡。
月蕭略微蹙眉,靜靜注視着他須臾,這才看到他眼眶發紅,眉宇間帶着幾分顯而易見的傷色,卻偏偏,神情分外冷漠,一副拒人于千裏之外的表情。
一向恣意飛揚的神采,也消失得無影無蹤,再尋不到半分傲氣。
旁若無人地倒了碗酒,端起來又要送到嘴邊,月蕭擡手握住他的手腕,“舒河,不能再喝了。”
舒河擡頭,朦胧醉眼看向月蕭,細細看了半晌,似是在辨認對方是誰。須臾,手上微一使力,震得月蕭虎口發麻,不得不放開他手腕,舒河端起碗送到嘴邊,沒有任何猶豫,又是一飲而盡。
“舒河!”月蕭低斥。
“不要來管我。”舒河冷聲道,不管不顧地拿起酒壇倒酒。
“舒河,我知道你沒醉。”月蕭在他身旁的位子上坐下,撫着他的肩膀,嗓音格外溫柔,“不要再喝了。”
舒河沒說話,喝酒的動作卻倏然慢了下來,沉默了須臾,緩緩将臉撇向了窗外。
月蕭轉頭看了一眼神情緊張的衆人,略帶抱歉地道:“若在下這位弟弟得罪了各位,在下在此代他說聲對不住。今日的酒菜前我幫各位付了,不知大家可否給我騰出些地方來?我有些私話要與弟弟說。”
衆人聞言,面面相觑之後,似是對舒河的手段心有餘悸,竟一聲未吭,就紛紛起身下樓了。
月蕭又歎了口氣。
這家夥,什麽時候也變得這麽野蠻了?居然直接用拳腳解決問題。
“舒河……”
“月大哥。”舒河低聲開口,嗓音低沉落寞,能清晰聽得出深沉的傷痛,“我是不是太放肆了?”
月蕭幾乎要被他氣得笑了,“你也知道自己放肆?”
舒河唇邊揚起苦澀的笑意,雙眼靜靜盯着窗外某處,“我有些後悔……”
“後悔?”月蕭溫潤地笑笑,“知道後悔就對了,回去跟主子陪個罪……”
舒河卻仿若未聞,徑自喃喃道:“我後悔,當初不該奉命領兵出戰,做這個萬人敬仰的大将軍……”
月蕭一怔。
“……如果我隻是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兵小将,主子會不會便不這麽對我?”
“舒河!”月蕭唇邊的笑意倏然凝結,溫潤如玉的面容亦染上幾分薄怒,“你以爲,主子是在防你?”
“……”舒河垂着眼睑,動了動唇,卻沉默。
“舒河,你是不是覺得主子在防你?”月蕭冷着聲音又問了一遍。
舒河微微閉上眼,心頭一片混亂,“我不知道……”
“不知道?”月蕭冷笑,“好一個不知道!月蕭今日才知道,這世上最狼心狗肺之人,莫過于你舒河!”
舒河渾身一震,臉色刷白。
“若你真有如此想法,今後該何去何從,自己好好考慮清楚吧。”月蕭站起身,溫潤的面容難得染上冷怒之色,“憑你今日所得軍功,與在九國之中的聲譽名望,即便是要稱帝,大概也無人能夠阻攔你半分——月蕭,更是沒有勸說的資格。”
舒河轉過頭,眼眶紅紅,哀哀喚了一聲:“月大哥……”
月蕭淡然看了他一眼,卻沒說話,顯然餘怒未消。
“月大哥……你莫要如此說。”舒河垂眼看着面前碗裏晶亮的液體,面上帶着幾分凄色,想起這十一年來的點點滴滴,心頭泛起酸楚,“我知道,是我想得太多。主子若要防我,就不會讓我手握重兵——即便我手握重兵,也永遠不會是主子的對手,主子又怎屑于防我?”
三年一千多個日夜,一點點嚴苛的教導,教他讀書識字,教他如何做人。八年兩千多個日夜,耐性的打磨,教他點兵布陣,教他兵法謀略,才造就出今日名震天下的大将軍。
十一年的漫長時間……
舒河,即便腦子被驢踢了,你也不該生出這般狹隘龌龊的想法。
這世上,又有誰,值得清貴無雙的主子,生出半點防備之心?
舒河擡起頭,臉色蒼白若雪,“月大哥,主子當初救我與哥哥,是不是隻是臨時起意?我與墨離,在主子心裏,是不是永遠也無法相提并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