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之前,蒼昊曾命碧月與蘇末自行去鳳衣樓分舵休息,自己要在此處等一個人。
對于現在已經把他的身體看得比任何事都重要的蘇末來說,自然是不可能答應的。
與蒼昊一道用完晚膳之後,蘇末道:“本姑娘與碧月出去轉一圈,兩個時辰之後回來。”
兩個時辰之後是亥時,過了亥時,必須回去休息。
這是蘇末給出的時間,蒼昊漫不經心地笑了笑,雖沒說話,但看那表情,蘇末自動當他是應允了。
南風與南雲沒有離開,靜靜伺候在主子身側,直到一個人緩緩踏着樓梯上得樓來。
一個年輕的男子,看起來二十七八歲左右,與謝長亭年紀相仿,周身的氣息卻與謝長亭截然不同。
此人身形亦是高大挺拔,面容算不上好看,但輪廓很深,氣勢很強。此人金冠束發,着一身簡單的深青色長袍,足踏深青色鹿皮靴,腰系一條青色繡五爪龍紋的腰帶,因顔色并不張揚,一眼看去,便很容易忽略其間的特殊之處。
南風、南雲隻淡淡擡頭掃了一眼,便轉開視線,不再過多關注。
他們兩人,跟在蒼昊身邊二十多年,雖很少被世人所知,但該見的世面一點兒也不少,僅從對方這身簡單的穿着打扮,便已然确定了對方的身份。
蒼昊背負着手,站在西面的窗邊,透過大開的窗子,眸光沉靜地注視着已經恢複了甯靜的城門外。
“蒼月的昊帝陛下,果然如傳聞中一般,是個神仙一般的人物。”
低沉卻聽不出情緒的嗓音緩緩在身後響起,蒼昊淡淡一笑:“穆國的皇帝,亦非凡品。”
雖是稱贊之語,語調之中,卻聽不出半分贊美之意。
那是一種來自骨子裏的自負,居高臨下,帶着不刻意、不張揚卻真真實實存在着的不屑與傲視。
青衣男子爲此,幾不可察地皺了下眉,隻須臾時間,又恢複了面無表情,淡淡道:“朕尚未登基之時,便暗中籌劃着天下九國的江山,滿腔雄心壯志,隻爲統一天下,成爲流傳後世人人稱頌的千古一帝。十多年來,機關算盡,耐心部署,一點一滴周密地計劃……曾經朕以爲,終有一日天下必将手到擒來,如今即位八年有餘,待要收網之時,才漠然發現,事情正朝着與朕所預期的相反方向發展。”
“是麽?”蒼昊漫應一聲,“反應如此遲鈍,本王似乎對閣下太過高看了。”
無聲站在一旁的南風、南雲很少聽過自家主子對人一個外如此直接不留情面的貶損,此際乍聞此話,居然稍稍愣了一下,随即嘴角隐隐抽動,笑意在眼底一閃而逝,彼此對望一眼之後,各自垂眸,默不作聲。
青衣男子,亦是穆國的皇帝鳳禦熙,眉宇間閃過幾絲陰沉之色,那是隐約被激怒的征兆,想也知道,養尊處優了半生,又是個心高氣傲的主,何曾有人敢在他面前如此說話?便是聖駕之前最受寵的鳳世子,說話也從來不會如此幹脆而直接。
沉默了片刻,無聲将怒氣壓下,鳳禦熙力持冷靜地道:“昊帝陛下是否鐵了心要與朕作對?”
此話一出,南風、南雲齊齊愕然,擡起頭轉過眼,不敢置信地看着這個穆國的皇帝,一時之間,隻覺得這人……是不是個冒牌的?
問他家主子,是否真鐵了心與他作對?
這種口氣……
他當他是誰?
這個人,到底有沒有搞清楚情況?到底知不知道自己究竟幾斤幾兩?他真當他自己,是顆蔥嗎?
沉默之間,兩人不由心想,傳聞果然真的是不可相信,穆國皇帝鳳禦熙,就是這樣一副自以爲是的德行?
他們今日算是長了見識了。
“與閣下作對?”蒼昊唇畔勾起清冷笑痕,“鳳禦熙,你配嗎?”
鳳禦熙臉色一變。
蒼昊緩緩轉過身來,清冷脫俗的容顔映入鳳禦熙眼底的刹那間,讓他生生一怔,幾要失神。
見過畫像,然而畫像上雖容顔相似,卻俨然沒有把對方的神韻刻畫出一分一毫。也見過慕容塵易容之後的相同容顔,然而,對方身上那種尊貴與高雅、清冷與純淨并存的氣息,又豈是區區俗人能模仿得來的?
仿佛曆經了千年歲月沉澱之後萃取出的絕世風華,那種似乎不把世間任何人看在眼裏的驕傲與自負,似乎所有人在他眼前都可視作無物的漠然與無情……鳳禦熙心底,隐隐産生了後悔的情緒。
這是他生平第一次,爲了自己做下的決定後悔——
今晚他不該來。
大軍撤退之後,他便應該決然離開,而不是親自來見對方一面。
本以爲可以利用手裏的籌碼與對方談判,然而籌碼尚未攤開,他已在對方漠然沉靜卻不容忽視的氣勢下敗下陣來。
今晚來這一趟,或許是他此生中犯下的唯一一個真正不可饒恕的錯誤。隐約的預感告訴他,若不見這一面,或許他們還有一較高下的可能。
今晚之後,他知道,心底有什麽東西,已經悄然崩塌了。
蒼昊擡手示意:“遠道而來,總不好叫閣下一直站着說話,坐吧。”
鳳禦熙沒有動,他看着對方重新負手而立,淡淡垂眼之間,周身便掩不住清貴出塵的幹淨氣息,心裏緩緩滑過一種異樣的感覺。
沉默了片刻,他開口,莫名地帶着些許自矜的口吻,“昊帝陛下容色不俗,謀略亦無雙,朕似乎已經能夠理解陛下的驕傲自信從何而來。但,天下江山不是兒戲,昊帝陛下縱使姿色過人,卻也擋不住朕早已布好的棋局……昊帝陛下當真不會後悔?”
随着他話音落下,氣氛霎時有片刻僵滞,空氣都似乎在一瞬間變得薄涼,南風與南雲二人此際再也掩不住眼底的愕然與冷意,如冰劍一般的眼神瞬間直刺鳳禦熙後背,心底同時浮上再清晰不過的一句話——
若有人存心要找死,誰也攔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