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長亭心底微沉,不發一語,迳自走上去,撩了袍子在蒼昊身側屈膝跪下,以一種極度淡然而恭謹的語調道:“長亭聽主人發落。”
“發落什麽?”蒼昊淡淡睨了他一眼,“本王隻是想與你談談納伊與穆國之事,你又做了什麽欠揍的事需要本王發落?”
聞言,謝長亭靜了一下,眸底難得的因覺得意外而微微閃過一絲怔忡,随即幾不可察地揚了揚唇角,“長亭以爲主人是要問梓陽與梓淩之事,長亭管教無方,自然該先請罪。”
“關于此事,本王方才不是給了你七日時間思考?”蒼昊淡淡道,“嫌時間太長?”
謝長亭清淺地笑了笑,搖頭低聲道:“七日時間确實太長,若主人是打算讓長亭用這七日的時間來想一個冠冕堂皇的理由應付主人,爲自己辯解……長亭卻是萬萬不敢。”
蒼昊漫不經心地道:“那你是打算如何?”
“主人若爲了此事心裏不悅,長亭便是失職。”謝長亭斂着眸子,波瀾不驚地道:“既然失職,自然該付出應有的代價。”
“什麽代價?”蒼昊淡淡道,“本王倒是很久沒彈琴了,既然你這麽一說,本王便彈首曲子給你聽聽如何?”
謝長亭聞言,身子幾不可察地顫了一下,眼睑低低地垂着,沉默了良久,才道:“既是主人賜下的,長亭自然願意受着,長亭去取琴來。”
“謝長亭。”蒼昊嗓音清冷,不若方才溫雅如玉,語調寒涼如霜,隐約能聽出幾分不耐,“本王長途跋涉,此際沒心情與你計較,你也給本王适可而止些,若真想找罪受,本王不介意成全你。”
頓了頓,又冷哼了一聲:“你這破性子什麽時候能改一改?”
謝長亭抿了抿唇角,半晌無言,須臾,卻是低低歎了口氣,“是長亭不該。”
說罷,身子朝前跪了兩步,卻是極度溫順地垂着眼給蒼昊捏起腿來了,“長亭還從沒有近身服侍過主人。”
蒼昊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本王的丞相,卻是不必如此委屈自己。”
“長亭不覺得委屈。”
蒼昊漫不經心掃了他一眼,身體向後靠了靠,微微阖上眸子,淡淡道:“有關納伊即墨氏皇族,你了解多少?”
“并沒有多少,比主子了解得少得多了。”謝長亭道,“屬下也是接到了主人的信,才得知即墨蓮的真實身份,以及這些年納伊皇室血脈消逝殆盡的真正原因。”
“這點上,卻是碧月疏忽了些。”蒼昊懶懶地歎了口氣,“本王也沒料到,納伊還能折騰出來一個興風作浪的即墨蓮,此女手段心計都不錯,不過,運氣不太好就是了。”
運氣不好,遇到了一個不屬于這個時代的蘇末,一眼看穿了她的把戲,并且,接二連三破壞了她數年心血精心準備的對付各國的有效利器。
鳳衣樓這些年把所有精力大多放在了各國皇室裏掌權的男子身上,納伊因皇族勢力漸漸削弱,并且一直沒有選出合适的儲君,因此縱使有鳳衣樓的探子關注,也還是被忽略了。
“本王一向自負,本沒打算讓一介小女子真正參與到其中,不成想機緣巧合,仍是沒擋住需要末兒的幫助。”
“主人言重了。”謝長亭淡淡道,“聖人都難免有失誤的時候,若當真事事都能料到,九國現在早已便不是九國,而是一國了。何況,末主子雖身爲女子,但江山之事于她來說卻并不是遙不可及,有時候做什麽事或許隻是興之所起,也或許隻是順手,倒沒有刻意或者必須要做的意思。”
蒼昊沉默了片刻,忽而淡淡笑道:“你說的倒也沒錯。”
“話說回來。”謝長亭再開口,嗓音低沉而溫雅,“就算末主子沒在其中幫忙,主人難道就會被這點小把戲難住了不成?”
“這卻是不能笃定。”蒼昊漫不經心道,“若本王沒能及時察覺,因此而死在這種手段之下的人不會少就是了。”
對此,謝長亭卻是不置可否。不過,這個話題卻顯然已經沒有再繼續下去的必要。
謝長亭很自然地轉了話鋒:“納伊除了即墨蓮,已經沒有什麽值得關注的人,而今即墨蓮的勢力也被銷毀殆盡。若主子想,三十萬大軍壓境,無需十日就可一路攻破周邊城池,直逼皇城,得納伊就如同喝水一樣簡單。”
“三十萬大軍壓境?”蒼昊漫不經心地勾了勾唇,“太麻煩了。”
謝長亭聞言擡起頭,靜靜看了蒼昊片刻,才淡淡笑道:“主子有更有效的方法?”
“長亭,你該知道納伊的皇帝登基爲帝多少年了。”
謝長亭淡淡道:“他七歲登基,當時年幼,有四位攝政大臣與太皇太後共同輔政,以‘七’字諧音齊取了帝号,稱齊帝,至今已有七十一年。”謝長亭對納伊的曆史并不陌生,言語間知之甚稔,“太皇太後甍時,幼帝年僅十四歲,輔政大臣欺主年幼,妄圖左右朝綱。然而十四歲的齊帝,卻不知一夕之間從何而來的魄力,在一批神秘暗衛的幫助下,果斷地以逆反之罪處死了四位大臣,一手掌控朝政,從此乾綱獨斷,無人敢以身犯險,步四位輔政大臣之後塵。”
“做了七十一年皇帝,除了斬殺輔政大臣的那一次,在他當政期間,沒有出現過一次與謀反叛逆有關之事,納伊的子民對這位皇帝褒譽多過怨言,最起碼可以證明,他這個皇帝當得還算成功。”蒼昊漫不經心地笑了笑,“隻是如今,皇族子嗣一個個莫名其妙地相繼死亡,卻是他當皇帝以來犯下的最嚴重的失誤,而這個失誤的代價,對他來說,委實太過慘烈。”
“主人突然提起納伊的老皇帝……”謝長亭略微思索了下,“是打算從他身上下手?”
蒼昊淡淡一笑,“他十四歲那年,還是個半大不小的少年,身無半點武功,若說雄才大略也未免太擡舉他了。長亭,你道他如此輕易地除掉權勢熏天的四大輔臣,是得了誰的暗助?”
謝長亭靜靜沉吟了片刻,腦中閃過六十多年前各國發生的一些重要大事的片段,大多是史書上有所記載,自然,也有一些皇室秘辛是史書上查不到卻可以推斷出來的……
隻是,已經過去了六十多年的事情,并且沒有任何線索留下來,有關那時齊帝除四大輔臣獨攬政權之事,暗中有人相助也隻是傳聞,從沒有人證實過這一點。
然而,此刻蒼昊既然刻意提起,想必其中内情他是知曉的,或者說,應該與當時在位的蒼月皇帝不無關系……
謝長亭心裏想了個大概,緩緩開口道:“……是宇帝?”
“不錯。”蒼昊阖着眼,頭仰躺在鋪着虎皮軟墊的椅背上,淡淡的嗓音透着些許慵懶倦怠,“四十多年前,宇帝鐵騎橫掃天下時,此人正值壯年,正是放開手腳一展抱負的時候,然而面對宇帝麾下的百萬鐵騎,他卻是不戰而自敗,第一個交出降書的皇帝。隻是意外降臨,或者也可以說事情最終發生了轉折性的變化,宇帝最終放棄了完成一統天下的大業。”
聽到這裏,七竅玲珑心肝的謝長亭,已隐約明白了蒼昊的意思,“主人打算見見這位齊帝?”
“本王是想見見他。”蒼昊淡淡一笑,“但聽說,目前他正在與自己的女兒鬥智鬥勇,并且處于被半囚禁的狀态。”
“這倒不是什麽要緊的事。”謝長亭淡然道,“若主人想見,長亭去把他帶來就是。”
“不着急。”蒼昊睜開眸子,清冷眉目劃過一抹深沉的趣味,他看了謝長亭一眼,悠然笑道:“本王目前,卻是對穆國的那位世子比較感興趣。”
“主人的意思是?”
“在沒有隐藏身份的前提下,對一個貌美妖娆的女子言聽計從,甘以侍從身份護衛在側,每日幾乎十二個時辰形影不離。”蒼昊勾唇淺笑,“長亭,本王敢與你打賭,最多不過超過半個月,穆國便會傳出與納伊聯姻的消息,你信是不信?”
“主人的話,長亭自然是信的。”低聲答了一句,謝長亭卻忽而揚起一抹極淡的笑容,“主人所知道的這些消息,大概并不是鳳衣樓的探子所彙報的,而是主人自己心裏所想。”
蒼昊漫不經心地斂眸,“你又想說什麽?”
“長亭隻是突然發現,每日與主人談完一些事,便會發覺自己心裏的自卑更甚一些。”
蒼昊偏首看了他一眼,卻沒有說話。
“主人洞察先機的能力,和對很多事情的敏銳度,是長亭遠遠不及的。所以,”謝長亭微微一笑,溫雅從容而且異常淡定,“這一點上,長亭雖做得還不到位,主人卻應該是沒有理由治罪的。”
蒼昊似乎沒料到他會忽然冒出這樣一句話,不禁淺淺挑起眉,漫不經心地道:“本王若要治你的罪,無需找任何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