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那麽一瞬間,蒼雲慕不知該作何反應,他壓根沒想到今日會在這裏遇到已入宮一月有餘對他們來說卻依舊神秘的皇上。此時若是回避已然是大不敬了,畢竟湖心幾人的視線還鎖在他們身上,可若是上前參拜,不免又覺得,自己是否有資格?
因這個想法,蒼雲慕在心裏自嘲了一下,身爲先帝皇子,如今身份可謂是尴尬了,在新帝面前兄弟不是兄弟,兒子不是兒子,臣不是臣,連一個确切的身份都沒有。
心思轉了幾轉,也隻是一刹那間的事,蒼雲慕不動聲色地握了握皇妹的手,似是教她安心,然後,踏着沉穩的步子,踩上碎石小路,緩緩走近湖心涼亭,九公主跟在其後。
極其細微的動作,卻被亭上幾人盡收眼底,蒼昊眸底劃過一絲淺淺的笑意。
在亭外頓住腳步,蒼雲慕屈膝而跪,視線低垂,嗓音恭敬謙卑,“蒼氏六子雲慕,攜九妹雲惜拜見吾皇萬歲。”
子聿、墨離、頤修各自退開,無聲無息,于蒼昊身後肅立。
蒼昊偏首,淡然的眸光靜靜打量着眼前男子,一身尋常的皇子服飾,跪立的身姿謙卑恭順,卻并不卑微,眉眼低垂,遮住了眼底諸般情緒……蒼昊無聲淡笑,确實是是一個善于隐忍的人呢。
蒼雲慕屏息以待,短暫的沉默竟教他渾身毛孔都沁出了密密的細汗。
“蒼氏六子雲慕?”含笑的嗓音清雅好聽,帶着些微戲谑與玩味,“這個自稱倒是别具一格,與那句‘隻不過一盞荷花釀酒,我卻醉了九個年頭’一樣,别有一番意境。”
雖是含笑的語調,蒼雲慕卻指尖一顫,面色微白,生生沁出一身冷汗。
果然,他與雲惜的對話,從頭至尾,一字不漏地被聽了個正着。
身後的雲惜更是懼得俏臉如雪,身子微微輕顫。
蒼昊端詳着九公主身上穿着,簡單的淺粉色宮裝,顔色顯得素淨了些,發間除了一支簪子,别無其他裝飾,看起來,隻是一個尋常人家的小姐,全身看不出一絲公主的貴氣。
不過,長得卻是脫俗,氣質也是不錯,古典溫婉,看起來别有一番端莊婉約的風情。
“雲惜。”蒼昊淡淡一笑,“今年多大了?”
蒼雲惜垂首低聲道:“回皇上,十九了。”
蒼昊緩緩點頭,“唔,也是該尋個好夫婿的年齡了。”
聞言,蒼雲惜臉色一白,眼底掩不住驚惶之色。自古皇家的公主,最怕的便是女大當嫁,除非得父皇或者皇兄萬般寵愛,否則大多難逃聯姻的命運。不是與他國皇室和親,就是用公主下嫁來籠絡重臣或權臣,這樣的婚姻,能獲得幸福的機會實在太過渺茫。
而她,一個蒼氏皇族可有可無的公主,從來隻是擁有公主虛名,而不曾享絲毫公主尊榮。不管是往日皇後獨擅後宮,慕容家權傾朝野,還是如今新帝當政,她似乎都沒有一絲說話的權利。
她從來不敢去想,自己有選擇夫婿的權利,隻是……心底總是抱着一絲僥幸的想法,希望所有人不要關注到她,哪怕老死在宮裏一處無人問津也好,總勝過和親之後,與無數陌生女子共享一夫,每日獨自忍受空閨寂寞。
皇後專權下的後宮,她親身體會了十九載,自己的母妃,父皇的其他嫔妃,一個接着一個從宮外抱着榮華一生的幻想走了進來,又一個接着一個在最美好的年華裏消失于吃人不吐骨頭的後宮裏……她怕,怕與人争寵,更怕未知的命運。
“皇上!”蒼雲慕急切地開口,似乎早已料知雲惜心裏的不安,下意識地擡頭間,終于看清眼前天子的容顔,刹那間呼吸一滞。
眉目如畫,嘴角含笑,脫俗清俊的無瑕容顔,如谪仙落入凡塵的清華高貴,墨色的眸底清冷與魅惑交融,周身散發無法言喻的無邊風華……
蒼雲慕幾乎是瞬間就意識到了自己的失态,慌忙垂下頭,心底一片冰涼。天子的容顔無疑是絕世無雙,然而,即便是嘴角帶着淺淺笑意,那周身迫人的壓力,依舊教他從腳底升起一股寒意,直竄到脊背。
“蒼雲慕……”蒼昊淡淡開口,“你想說什麽?”
深深吸了口氣,蒼雲慕努力壓抑着心裏的不安,低聲道:“回皇上,九皇妹天生性子柔弱,不擅與人争寵,若是可以……雲慕求皇上,給九妹許配個身份普通點的男子就好,無需大富大貴,隻求别讓她受欺負,一世平安無慮。”
蒼雲惜心底一驚,感動于皇兄的的維護與疼愛,卻忐忑他的言語會惹得天子不快,駭得臉色發白,垂着頭,一語不敢發。
“許配個普通男子麽?”蒼昊淡淡一笑,“就這麽點要求,不會覺得委屈?”
十九年間,看得生死太多,勾心鬥角太多,所求所願,不過平平淡淡,順遂一生……蒼雲惜心中所想,正是如此,面對皇上問話不敢不答,低聲道:“奴婢不覺得委屈。”
蒼昊眉梢一挑,“雲惜,你是公主之尊,爲何自稱奴婢?”
這個問題,蒼雲惜委實不知該如何回答,她不知道自己與新帝是否有血緣關系,聖駕之前也不知道該如何自稱,遙想這些年除了無需伺候主子之外,其他的處境待遇,委實與宮女一般無二,便索性自稱了“奴婢”。
可這些話,又如何與皇上說?方才私下裏與六哥的那番對話也隻是久居深宮無人問暖心裏産生的幾絲怅然,不曾想會被聽到,心裏正惶恐。不管是抱怨,還是訴苦,此時當着皇上的面,她哪裏還有那個膽量與心思?
沉默半晌,不知該如何回話,蒼昊卻似已看出她心中所想,淡淡道:“不必緊張,朕從來不會去爲難一個小女子,心裏有什麽話,直說無妨,朕給你一次機會。”
蒼雲惜聞言,心裏竟莫名一松,有些不敢相信,但皇上金口玉言,并且機會似乎隻有這一次,她不想浪費,抱着一絲希望,她沒有再自稱“奴婢”,隻是低聲道:“我……不想和親。”
“和親?”蒼昊訝異地挑高一道眉,須臾,勾唇淡笑,“誰說要你去和親了?”
誰說要你去和親了?這話的意思似乎……蒼雲惜表情滞了一下,心神終于徹底放松下來,而蒼雲慕,也同時悄悄松了一口氣。
聽皇上話裏的意思,顯然是他們杞人憂天多想了。
“朕還沒無能到需要靠一個小女子去聯姻來鞏固江山,或者達到兩國邦交的目的……并且,這天下九國,也沒有哪一國配讓朕以和親的方式與他邦交。”清雅的嗓音,說出來的話無比淡然而從容,不帶一絲情緒,卻偏偏讓人不敢質疑他話裏的分量。
蒼雲慕默默品嘗這來自帝王骨子裏唯我獨尊的尊貴霸氣,頭垂得愈發垂得低了些。
“聿。”蒼昊低喚。
子聿恭應:“在。”
嘴角微勾,蒼昊淡淡道:“唔,你今年也不小了,既然沒打算征戰沙場,婚姻大事倒是可以考慮考慮了。”
子聿靜默。
墨離面無表情。
頤修嘴角一抽。
主子這是打算給木頭指婚?
蒼昊對幾人臉上異色視若無睹,淡淡笑道:“雲惜,覺得朕的禁軍統領如何?是否配得過你?”
蒼雲慕愣了一下,顯然沒想到皇上打算賜婚子統領與雲惜,心念微轉,倒覺得雲惜若真是嫁給子聿,應該算是一件幸事了。
子聿雖性子淡漠,不苟言笑,但好在不重女色,三妻四妾應該不會有,因此雲惜嫁過去之後,日子必然不會太難過。而且,子聿本身條件也出衆,武功高強,身爲禁軍最高統領,又得皇上重用,配雲惜倒也算是綽綽有餘了。
蒼雲惜身子微震,低聲道:“是雲惜配不過子統領才是。”
一個是身份尴尬徒有虛名的公主,一個是得聖寵的禁軍最高統領,位高權重,兩人的身份高下立分。
“這件事,朕隻是提個建議,婚姻大事強迫不來。”擡了擡手,“你們二人,先起來吧。”
“謝皇上。”
“聿,本王的提議,你覺得如何?”
子聿抿唇,“主人之令,聿莫敢不從。”
言下之意,主人叫他娶,他就娶……頤修無言地看了他一眼,真是木頭,婚姻大事,發表一下自己的想法會死嗎?主人又不會拿這事降罪。
“既然如此,雲惜近段時間就去子聿那裏先伺候一下生活起居,七日之後,你們二人給朕答複。”說話間,蒼昊漫不經心地把白子與黑子一粒粒放入棋盤,淡淡道:“淑太妃性子溫和好相處,膝下唯有十四一子,雲惜,沒事的時候可以多去她宮裏走動走動,她會歡迎你的。”
曾經的李淑妃,如今的淑太妃,蒼雲惜是知道的,後宮裏唯一一個在皇後手下得以幸存的女子。若比手段比智謀,或許李淑妃并不輸給皇後,隻是那個女子,心懷坦蕩,從來不屑于那些勾心鬥角與争寵奪權,在後宮裏安靜地守着自己的一方淨土,不去招惹别人,也不容别人随意欺負……
蒼雲惜低聲應道:“是。”
“沒什麽事,先回去歇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