硬生生撕開心裏那道仿佛烙印一般牢牢刻在心版上似乎永久無法磨滅的傷口,對他而言,無疑比死亡的刑罰更加殘忍無情,一幕幕悲慘的過往,是恐懼的伊始,得知了原始,卻是終生的負罪。
蒼昊垂眸看着無意識之下枕在自己腿上的黑色頭顱,眸中神色深邃,靜了片刻,淡淡道:“當初本王去南越宰相府爲的是你,舒桐與舒河兄弟二人本不在計劃之中。”
話音落下,明顯感受到了墨離身軀微微震了一下,似有些猶豫和彷徨,卻最終沒有說話。
“若不是本王提前知道舒桐曾對你百般回護,十一年前,那漫天大火的宰相府中,隻會再多兩具屍體。”
“主人……”墨離擡起頭,身子稍稍往後移了移,不安的表情顯示他俨然并不知這方面的内情。
“墨家之事是權勢争鬥下的一個必然結果,無人可以避免,但終究是蒼氏皇族負了墨家。是以,本王又豈能任由墨家僅剩的血脈淪落他國?”蒼昊靠在椅子上,神情有些悠遠,如畫般清冷的的眉目映在墨離眼底,依舊是高不可攀的尊貴,隻是,于此時的他而言,卻又多了些彌足珍貴的溫情。
墨離低聲道:“主人不是一向寵着舒河?”
除了剛開始時,他和舒河因極爲不馴吃了許多苦頭,因此怕極了主人,再也不敢随意放肆。後來的很長一段時間裏,任何人都看得出,主子寵舒河寵得不像樣,隻要不做出過分的事情,幾乎百般縱容,他看在眼裏,雖面上未曾表露分毫,心下卻暗自慶幸,對舒桐的愧疚使得他心不能安,舒河能得到主子另眼相看,他由衷替舒桐感動高興,他多麽希望,讓舒桐的遭遇,在舒河身上得到補償,雖然這樣的補償,并不是來自于他。
“舒桐雖曆經磨難,但性子堅忍異常,非一般人可比,舒河恣意飛揚,少年心性,本王看着也歡喜,寵着他倒也不完全是你的原因。”想起那個無比嚣張狂放的紅衣少年,蒼昊嘴角淺淺勾起,偏首看着墨離,語氣難得的添了些柔意:“舒桐既願意護着你,想必定是心甘情願,無論是什麽原因,事情既已發生,事後再耿耿于懷又有何意義?”
墨離低着頭,艱澀道:“不是耿耿于懷,那些畫面……如跗骨之蛆,所有的痛苦與屈辱,與那十五條無辜少年的性命……我才是罪魁禍首……”
蒼昊淡淡道:“上一輩的恩怨你并不知曉,怎知連南飛說的就一定是真的?墨離,本王體諒你那時年幼,落入險境時沒有判斷之力,可如今已是一軍之将,若再思及那些沒有意義之事,或許隻能說明,本王這些年對你那些堪稱嚴苛的教導沒有一點意義,如此一來,本王要麽放棄,要不,就隻能再使用一些特殊的手段。”
放棄,或者使用特殊手段,墨離臉色剛剛回複了些血色的俊臉再度發白,這兩個選擇,他皆承擔不起。
“既已過去了十一年,即便再過不堪,那些往事也不能再成爲你鑽死角的理由。墨離,在這方面,本王斷然不會縱容。”
最後一句話,讓墨離心底一沉,頓時有了不祥的預感。
“月蕭。”
一直候在門外的月蕭,聞令走了進來,對滿地狼藉視若未見,不動聲色地看了一眼跪在主子身側垂首不語的墨離,眼眸垂下,掩去其中擔憂,躬身道:“主人。”
蒼昊看着他道:“命人把那丸子再準備一份拿過來。”
“是。”
“主人。”墨離擡起頭看着蒼昊,嗓音微顫,似乎意識到了什麽,臉色白得近乎透明。
“禦膳房離此路程不算太遠,準備好一份食物大概也無需太久,時間有限,若承受不了,現在就可以說出來,本王不強迫你。”
墨離不敢,軟弱的話太難說出口,他也不知道說出來之後會有什麽後果,隻是,渾身的筋脈都在一寸寸繃緊,俊逸的臉上血色盡失。
等待的時間似乎很漫長,卻又眨眼即到,待月蕭把一模一樣的一盤九粒裝什錦丸子端上來之後,墨離的神色已接近崩潰。
月蕭看在眼裏,亦感到揪心的疼,但他必須這麽做,他不會容許墨離一輩子如此折磨自己,甚至帶着根本不必要存在的負罪感。
把盤子和筷子放在蒼昊右手邊的茶幾上,月蕭後退了幾步,靜靜跪下,低聲道:“今日借着主子難得的溫情和縱容,月蕭才敢擅自做主安排了這一出,此番行爲太過逾矩放肆,請主子賜罰。”
蒼昊道:“什麽時候看出端倪的?”
月蕭道:“最初三年,月蕭負責他們的膳食,也就經常一起吃飯,墨離和舒河因爲練武和長身體的關系,主子吩咐注意葷素搭配,那時霁月山莊也剛剛起步,繁忙之餘,膳食也簡單,每餐固定的兩肉兩菜,丸子之類的很少上桌。後來偶然的一次,月蕭心血來潮,在酒樓裏學了一手,用糯米和鮮肉、蓮藕做了一盤簡單的珍珠丸子,想着給他們兩人加個菜,舒河歡喜至極,一連吃了幾個,墨離卻看都沒看一眼。當時隻道墨離被主子教訓得怕了,一心隻撲在武功和識字上,沒有多餘的心思注意吃食,後來做的次數多了,才發現他似乎對精心制作出的丸子并不熱衷,從來不看一眼。随着他們一天天長大,蕭才漸漸發覺到不對勁,每次桌上出現丸子之類的食物,月蕭都會悄悄留意起墨離的神色,他的眼底,有隐藏不住的厭惡和驚恐,那已不是單純的不喜歡,月蕭當時看在眼底,暗暗心驚,也因此悄悄記在了心裏,卻不敢開口問,也不敢跟主子講。”
“爲了避免造成無法預料的後果,再後來的幾年裏,隻要有墨離在的情況下,蕭都會避免丸子上桌,主子心思敏銳,雖隻是偶爾有空時才一起用晚餐,但隻要有那麽一次,主子就定會察覺,唯有徹底避免,才能安然瞞過主子。
“蕭與舒桐年齡相近,心疼他比常人堅忍數倍的性子,總是想與他多親近一些,曾有一次,就着墨離的問題私下裏問過他,他當時沉默了很久,直到晚上才來到蕭的院子裏,說了一句話。
“他說,那是舒桐的噩夢,卻是墨離的夢魇,以後别再提了。”
那是舒桐的噩夢,卻是墨離的夢魇……一覺醒來,噩夢可以消失不見,夢魇卻是時時刻刻纏繞在心上,揮之不去,阻擋不了,任由心神被愈縛愈緊,直至窒息。
“舒桐說,那是墨離心裏住着一隻野獸,除非他自己釋放自己,否則誰也幫不了他。可是十多年過去,蕭隻看到墨離愈發沉默,心裏的事從不對人訴說。那一晚,無數官員得誅,皇後與慕容家也已傾覆坍塌,料想大仇得報,造了這一切罪孽的人都已得到了報應,墨離會放開一些,是以今晚趁着主子心情不錯,才想借此機會,讓墨離徹底走出夢魇的糾纏。”
一番長長的叙述,隐含多少惶恐無奈,甚至于算計,這是月蕭待在蒼昊身邊十幾年,唯一一件膽敢隐瞞不報的秘密。當時都太過年輕,對蒼昊入了骨子的懼怕讓他不敢說出這個秘密,他也不敢猜測說了之後會給墨離帶來什麽。隐瞞,在當時而言,是他唯一的選擇。
隻是,那唯一的選擇,或許卻是蒼昊斷然不會允許的。
隔壁偏殿衆人酒正酣,顯然賭性大發,激動的吆喝聲清晰傳來,尤以十四和頤修叫得最大聲,間或夾雜着蘇末恣意傲然的含笑聲,蒼昊淡淡道:“去湊個熱鬧吧。”
月蕭沉默了一下,心裏有些意外,也有些不安,卻最終沒說什麽,恭敬道:“是。”
應罷,轉身退下。
蒼昊随手端起茶幾上暗底紋龍青花白玉盤,深沉的眸光靜靜端詳着盤子裏色澤誘人、香氣撲鼻的九粒飽滿圓潤的丸子,騰騰熱氣氤氲,蒼昊眸底思緒流轉,靜靜偏首看了一眼臉色已煞白的墨離,把整盤丸子遞到他面前,清冷低柔的嗓音卻是不容置疑的命令,“墨離,全部吃下去,過往一切,本王既往不咎。否則,包括月蕭,包括舒桐,甚至,包括并不知情的舒河,本王隻能以死亡來終結他們。本王不會允許有任何人知道,作爲墨家的後人,你的身上,居然存在着如此緻命甚至不可觸及的弱點。”
“主人……”墨離身子在顫抖,嘴唇也在顫抖,他的表情,不見了一貫的冰冷,如今隻看到滿臉惶然,和慘白的顔色。
蒼昊看着他,眼神柔和:“這件事,本王不想以強制的手段迫你,但你既能把事情前因後果講出來,墨離,吃了這些,應該也不會很難。”
墨離輕輕垂下眼,陷入痛苦的沉默,若在平日,借他十個膽子,他也絕不敢在主人面前有如此猶疑不決的舉動,可是今晚……
那些早已遠離了許久許久的畫面,現在回想起來……墨離突然怔住,現在回想起來,以爲還會痛苦不堪,然而,是畢竟久遠了,還是剛剛叙述之後,在無意識之中已然掙脫了夢魇的糾纏困擾。
“墨離。”主子清潤的嗓音在耳邊輕輕響起,如同冬日裏正午明媚的暖陽,墨離心底微微顫了一下,卻突然覺得被無邊的暖意緩緩包圍。
他擡起頭,看着蒼昊,冷沉的眸底是不容忽視的敬仰,他輕輕開口,道:“是,墨離遵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