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第19章

木寒夏去辭職這天,是個陰天。灰色的雲,像卷積的浪,壓在天空中。當她走過同事們的辦公區時,發覺氣氛也同樣晦暗微妙。有人在看她,有人在交換眼神。

她跟沒看到似的,臉色平靜。路上遇到人時,還露出如往日般,客氣謙卑的笑。

直至走到孟剛辦公室門口。辭職手續上,就差他最後一道簽字了。

孟剛坐在沙發裏,正在抽煙看文件,看到她進來,他神色不變地放下手頭工作。

木寒夏說:“孟總,這是我的辭職申請,請你簽字。”

孟剛接過,那眼神是沉靜的,他拿起筆,在最後一頁簽下自己的名字。卻沒有馬上還給她,而是說:“坐,我們再說會兒話。”

木寒夏面對他的心情,始終是複雜的。她其實并不想跟他多說話,但是又有某種莫名的沖動,驅使她坐了下來。她把雙手交握放在大腿上,平靜地看着他。

孟剛拿起茶杯喝了一口,說:“後悔嗎?”

“遺憾,但是不後悔。”

孟剛微微一笑說:“木寒夏,你要明白,人生的許多目标,不是光憑努力就能做得到。你會需要别人的幫助,需要口是心非,需要在必要的時候低下頭,去換取一些東西。你很聰明,是我這麽多年來見過的營業員裏,最聰明的一個。但終究是營業員。你知不知道,當你離開樂雅,離開這個我這幾年來把你保護得好好的窩,走出去,你需要付出比别人更多的努力,還要委曲求全更多,才可能獲得跟别人同樣的成功。”

木寒夏不說話。

孟剛抽了口煙,那煙氣慢慢飄到她的臉上,不知他是有意還是無意,是輕視還是不舍。

“你要更自私,也更舍得放棄自己。你夠精明,卻不夠勢利。如果不改,你以後還會被人利用,會栽更大的跟頭。”

“孟總。”木寒夏緩緩地說,“如果在這個社會出人頭地的條件,是活得面目全非,自己都不認識自己,那我甯願繼續窮,但是活得像自己。可是我覺得,不會是這樣的,不會都是這樣。一定還會有很多人,跟我一樣。一定還會有,憑才華和努力就能過得很好的地方。到那一天,你會羨慕我的人生嗎?”

孟剛失笑,失笑于她言語間的稚氣和一往無前。

“不。”他說,“這個道理,到哪裏都是一樣的。”

木寒夏也笑了笑,從桌上拿起辭職文件,起身走向門外。

“如果……”他忽然在她身後問,“今後有人,對你提出跟我同樣的要求,代價更大,大到足以成就你,也足以毀了你,你真的還會拒絕嗎?”

木寒夏靜默了一會兒,答:“我永遠也不會接受。”

——

木寒夏在次日上午,與何靜辭别。

何靜也來到了她在貧民窟的家中,紅着眼眶,幫她收拾東西。

“你就這麽點東西啊?”何靜拍着她的背包。

“嗯。”木寒夏答,“我又不是不回來,帶那麽多東西幹什麽。”

何靜心裏一酸,想起另一茬,狠狠地說:“都怪那個林莫臣!太陰了,太狠了!你還把他當朋友,他轉眼就把你的荔枝搶了,在永正賣5塊一斤。現在永正大獲全勝了,樂雅徹底頹了。可是我看就連孟剛,也沒什麽事,繼續好好地當店總。隻有你,反而走了,走了!”

木寒夏有片刻的怔忪,卻說:“其實一開始幾天,我也在心裏怨林莫臣。可後來平靜過後,我又覺得沒什麽了。他站在他的立場,這麽做又有什麽不對?換我,說不定也會這麽做。是我自己……公私不分了。呵……不過,你也沒什麽好替我氣憤的,本來荔枝這件事無論成不成,我都會離開樂雅。難道我還要天天對着孟剛這麽個人?”

何靜嘀咕道:“那倒也是。阿夏,你打算去哪兒闖阿?”

木寒夏這時露出燦爛的笑,把她的肩膀一摟,說:“我幹嘛要虧待自己,孟剛還是多給我了我幾個月工資,我打算先出去玩一趟,再想後路。喂,咱們這幾年都沒休過像樣的假,有沒有很羨慕我?”

何靜如同往常一樣,伸手一彈她的腦門,臉上愁雲散盡,笑道:“是是是,我就知道你早想出去玩了,羨慕死我了。路上注意安全,别被人騙走拐走了。”

“知道啦。”

過了一會兒,何靜又說:“阿夏,其實我是支持你出去闖的。你不應該過這樣的生活,過跟我一樣的生活。你應該過得更好。”

——

一切塵埃落定,林莫臣也在一個霧氣彌漫的清晨,搭乘飛機離開江城。

程薇薇已經徹底痊愈,也從他手中接過了全盛的永正。她到機場送他。

“謝謝你,師兄。”程薇薇巧笑倩兮,“我經常跑北京,不介意我常來打擾吧?”

林莫臣隻拉着個小行李箱,戴着墨鏡,淡笑道:“怎麽會?今後你就是風臣的大客戶,歡迎常來。”

程薇薇心滿意足地笑了。兩人站在安檢入口,旁邊人來人往,大理石地面光滑寂靜。她心裏忽然冒出個念頭——林莫臣會給她一個禮貌性的擁抱嗎?

誰知他隻是略略一點頭,轉身就毫不留戀地走進了安檢通道。

程薇薇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視野盡頭,而窗外,一架架飛機正在起起落落。她想,永正這一役,大概隻是林莫臣這樣一個男人,在江城随意留下的一筆。在北京,他的風臣公司,他在國内新的事業藍圖,才剛剛開始。

林莫臣在飛機上睡了一會兒,忽然就醒了。他擡起頭,望着狹窄的小窗外,層層的雲和細小如蟻的地面建築,腦子裏,卻突然想起了木寒夏。

那天之後,兩人一直就沒聯系過。聽說,她已經從樂雅辭職,離開了江城。

竟是一副與一切訣别,與他決絕的姿态。

想到這一點,他的嘴角,露出一點清冷笑意。

飛機剛落地,他就拿出手機,在手裏握了一會兒,調出了她的号碼。

“來北京,到我的公司,做市場部經理。”

然而過了很久,直至他都回到北京家中,手機一直都是靜悄悄的,她沒有回複。

林莫臣突然就有點發火,将手機往沙發上一丢,此後再也沒有翻看過。

——

一個月後。

林莫臣的公司,位于北京國貿的一幢金碧輝煌的寫字樓上。他的公司現在還不大,人也不多,隻有二十幾個。辦公室也隻租了兩百多個平方,但裝修得非常精緻奢華。公司的臉面,那是非常漂亮的。

這天下午,林莫臣在辦公室裏喝咖啡。公司的許多項計劃,還在推進過程中,但還沒到全面一舉推開的時候。所以他還清閑着。

秘書敲門進來,表情疑惑:“林總,有個人來公司面試。”

林莫臣淡道:“我什麽時候要招人了?”

秘書的表情更迷惑了:“可是林總,她說是你讓她來的。”

林莫臣怔了一下,忽的笑了,說:“讓她在會客室等。”

木寒夏沒有想到,林莫臣讓她這一等,就等了三個小時。直等到日落西山,霞光染紅了整間會客室,那位漂亮得體的秘書小姐,才再次敲門進來,說:“不好意思,木小姐,林總實在太忙了,剛剛才得空,現在請你過去。”

木寒夏雖然等得有些煩躁,也在心裏懷疑林莫臣是不是故意的,故意冷落她。但到底還是忍耐下來,跟着秘書走向他的辦公室。

旁邊有些職員擡頭看過來,木寒夏的心跳居然有些加速。落日的餘晖下,他穿着白襯衣和西褲,領帶一絲不苟。坐在老闆桌後,低頭在看文件。

秘書帶上門,退了出去。屋内很靜,他也不擡頭。木寒夏開口:“林莫臣。”

他這才放下文件,身體慢慢往椅子裏一靠,擡頭看着她。

“你怎麽來了?”他似笑非笑地問。

木寒夏突然就明白過來,他在生氣,并且爲什麽在生氣。不知爲何,她并不爲此覺得生氣或者難堪,反而覺得心頭一片溫暖的平靜,就像兩人身旁的暮光一般。她也一點不記恨,他之前在她後背插的那一刀。過了這麽久,那些事對于她來說,竟遙遠得像上輩子的事。她能理解他,就像理解她自己。

于是,她露出了微笑,不卑不亢地說:“我來做你的市場部經理了。”

林莫臣不動聲色地看着她。她的臉黑了些,明顯是這些天被曬的。烏黑的長發束起,盤在腦後,顯得利落幹淨。她今天特意穿了套西裝短裙,細細的高跟鞋踩在地上,站得很穩,但是并不放松。她用那雙清澈透亮的眼睛,直視着他。可那漆黑的瞳仁深處,卻隐隐流露出一點點不确定,一點點柔弱的怯意和期盼。

就像一層很薄很薄的白紙,看似平滑硬直。但其實一碰,就會破掉。

林莫臣淡淡答:“好。”

後來,林莫臣一直記得這個下午。他看過太多可憐的人,求他的人。可平生第一次,卻因爲這個女人刹那間的眼神,心頭細軟如沙落下。

——第一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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