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此刻的感覺,就像行走在懸空的鋼絲繩上。她是個孤擲一注的賭徒,在無人注意的角落裏,自己跟自己來了一場豪賭。
張玉磊站在離她幾步遠處,望着她。他們是高中同學,已經有幾年沒見。但有的人,想起都能令你覺得信任和溫暖。對于很多人來說,曾經的天之驕子木寒夏,大概就是這樣的人。盡管她現在落魄。
張玉磊清楚記得,那時她常穿條白裙子,頭發幹幹淨淨梳在腦後,站在同學中,明媚而狡黠的笑。現在,她笑容依舊,明媚依舊,但眉宇間,總有什麽東西改變了。
那是一種冷冽而寂靜的改變。
“浙江的水蜜桃,湖北的香菇,海南的荔枝,果然名不宣傳。”木寒夏回頭笑望着他,“大磊,把你們家荔枝園下個星期的産量,都給我吧。我還要拿下周圍其他幾個荔枝園的産量。”
張玉磊聽得吃了一驚,他之前就知道木寒夏不過是超市的一個小小營業員。
“你……你拿?你想幹什麽?你……哪來的錢?”
木寒夏微微一笑,擡手給了他一拳:“怎麽,看輕我了吧?難道我就沒有來跟你談生意的時候?是這樣的,我現在沒做營業員了,在市場部。如果你能給我這個機會,我就回去跟領導談,直接從你這裏采購。”
張玉磊想了想,沒有馬上說話。雖說現在他的父親還在管理荔枝園,但他基本也接手大小事務了。隻要價格沒問題,他是能夠拿主意的。而且私心裏,他還希望能給木寒夏便宜一點的價格。雖說木寒夏這個要求有點突然,但她辦事,他從心底卻是信的。
于是他點點頭:“好,但是要盡快。你知道海南荔枝市場很大,現在又是盛産季節,每天的出貨價格都不一樣。我現在也沒辦法給你準确價格,隻能在當天的實時價格上,給你個小折扣。”
木寒夏感激地望着他,說:“我知道。謝謝你。”
海南荔枝産地出貨價瞬息萬變,她當然知道。這就是她這趟來海南的原因。
兩人在荔枝樹間穿行着,腳踩着被太陽曬得發硬的泥土,張玉磊聽木寒夏不疾不徐地說她這次的全盤計劃——
“我在市場部做助理的時候,每天跟數字打交道,很多很多的數字,銷售市場數據、供貨市場數據、産量數據、供應商數據……慢慢的,我發現了一個規律。你知道的,很多季節性、地域性強的商品,我們超市并不會從産地直采。比如就說荔枝,還有其他水果,還有散裝大米這樣的。要是每種商品都要派專人去外地采購,那得派多少人出去,那也是不可能的。所以,譬如荔枝,我們就是從江城的供應商那裏買。而供應商就是從你們海南采購的。這中間,就存在一個價差。”
張玉磊點頭:“是的。但是你現在想要直采,就得自己承擔中間的運費、人工,你占不了什麽便宜啊,爲什麽要做?”
木寒夏笑了笑說:“誰說占不了便宜?我每天就盯着那些數據看,我發現了這中間有問題,拿去跟部門那些老同事商量,但是他們根本就不在意,還覺得我沒事找事。但是我越想越覺得自己想得沒錯,這樣的供求市場上,藏着個機會。”
“什麽機會?”
“一般情況下,我們改爲直采,也多賺不了多少,對不對?因爲其實中間的供應商,本來也沒賺多少,這是市場價格自動調節機制。
但是,我研究了最近五年,這個季節,也就是這二十來天,海南荔枝出産價格日變化圖,還有供應商給我們的價格圖,發現了一個規律。你們這裏,價格每天在變化,随着産量達到峰值,價格也會逐步走低,後面越跌越低,越跌越快,對不對?供應商給我們的價格圖,也是這樣的走勢。但是,因爲中間的供應商魚龍混雜,又隔了地域,供應商市場沒有那麽規範、信息暢通,他們的價格調節速度,并沒有你們及時,至少存在3-5天的滞後。”
張玉磊聽得心頭莫名一震,他好像有點明白,木寒夏說的“機會”,藏在哪裏了。
木寒夏的那雙眼,在陽光下顯得格外清澄。張玉磊看着她,卻仿佛看着另一個人。她說:“我看過了,今天海南的産地價格,還是7塊2,而江城供應商的供貨價是8塊4,我們樂雅和永正的銷售價,都在10塊左右。按照這幾年的銷售規律,結合天氣預報,下周,海南很可能迎來銷量高峰,實時出貨價會跌到5塊以下。而江城的供應商價格,至少要在3天後才會調整。我要抓住的,就是這個短暫的時間差、價格差,直采荔枝回去。”
張玉磊問:“你打算賣多少錢一斤?”
木寒夏答:“永正,乃至江城所有超市,還在賣10塊。隻有我們一家突然賣5塊,完全想象不到的低價,你覺得顧客會有什麽反應?他們會覺得不可思議然後瘋搶一空,然後江城所有其他超市的荔枝,都會賣不出去。隻要我能做成這一件事,樂雅就能重新獲得顧客的注意,絕處逢生。”
——
傍晚的海南,是潮濕而悶熱的。木寒夏住的是間很便宜的快捷酒店,洗了澡之後,就換上寬寬大大的T恤和短褲,躺在床上,望着窗外靛藍的天。
張玉磊執意要讓她去家裏住,她沒肯。一是不好意思打擾他太過,二是張玉磊家,到底還是他爸做主。就這麽住到他家去,對後面做生意,不一定有好處。
今天她得到了張玉磊的口頭承諾,在他的幫助下,與附近另一家荔枝園,也談好了。隻要明天再談好兩家,她就可以跟市場部經理彙報自己的全盤計劃。
雖然她是個無足輕重的角色,但她有把握,這個計劃,經理一定不會輕視,一定會第一時間上報孟剛。而孟剛一定會同意,并且盡全力推動這件事。
不過,孟剛再派别人來海南談采購,必然來不及抓住眼前的價差空間。所以隻能依賴她。
那樣,她就會得到,想要得到的東西。
隻是,一切都會如同設想般順利嗎?她的心裏,也恍恍惚惚的。
那晚差點被孟剛侵犯後,她的心裏,就藏着一股孤勇。在想出這個對策後,這份孤勇就驅使着她,一直向前,不顧一切。不去想身前身後會有多少艱難險阻,也不去想自己是多麽渺小卑微的一個角色。她豁出去了,就想做成這一件事。他~媽的别人的人生是人生,别人的欲望是欲望。那她的,她的難道不是?
……
然而木寒夏并不知道的是,這家酒店裏,還有另一個,從江城來的住客。
窗外暮色彌漫,落下的太陽,隻留下一點殘餘的光,将天空染得暈暈沉沉的。林莫臣站在房間裏,心情有點不太愉快。
他從沒住過這麽簡陋的酒店。棉布床單,兩根面條一樣挂着的窗簾,還有仔細看就會發現細小污漬的地闆。他多看周圍一眼,就會有點隐隐的惡心。
但是沒辦法,那個女人住在這裏。
對于他突然抛下永正的事,飛來海南的舉動,程薇薇表示很不理解,在電話裏說:“Jason,你做事一向穩重可靠,但是這次突然丢下我拜托的事不管了,我實在無法理解。”
林莫臣答:“我能清楚判斷,什麽事對我是最重要的。永正後續的營業計劃,我都已經安排好,即使人不在,它也會自己向前運轉。如果你無法理解,那是你的問題。”說完就挂了電話。
現在對他來說最重要的,是木寒夏。想到這一點,林莫臣的嘴角冷淡地勾起。人在商場,光是靠腦子嗎?不,很多時候,靠的是直覺。那天聽到木寒夏跟何靜的說話,她提到“供求市場”、“數據”、“機會”。林莫臣就隐隐覺得不妥。再聽她說“要在永正的包圍圈撕出一條口子”,那正是他不希望出現的事。所以,他怎麽可能放任這個禍患,在眼皮子底下繼續發展。須知越是渺小的人,越容易幹出讓人意想不到的事。
所以他跟了過來。跟了一天,大緻也知道這個女人,想幹什麽了。
酒店一樓,還有個特别小的院子,種了幾棵樹,還算幽靜。這時天已經黑了,林莫臣在窗口站了一會兒,就看到院子對面的房間,門開了。木寒夏走了出來。
林莫臣微微側轉身體,站到了窗簾後,注視着她。
她似乎有點出神,在院子裏走了一圈,手不安份地撥弄了兩下樹葉花草,看起來心情很不平靜。最後,她在張殘缺的石凳坐下,正好背對着林莫臣的窗,隔得非常近。他甚至能看清她耳後的皮膚,白皙細膩,在院裏柔黃的燈光下,顯得朦胧。
許是在這個簡陋的房間裏站得太久,林莫臣心裏忽然生出幾分焦躁之意。但是他依舊無聲無息,凝視她不動。
她坐了一會兒,從脖子上拉出一個吊墜,托在掌心裏。林莫臣看到,那是個用紅線穿着的小玉佛。
她閉着眼,雙手合十,輕聲說:“媽媽,你一定要保佑我。這是我翻身的唯一機會,保佑我順順利利,不要出任何差錯。保佑我立下這一功,這樣無論我留在還是離開樂雅,都會有人看得起我。我不想再做營業員了,不要再被人輕視侮辱了,我想要往上爬,爬到我這輩子能到的地方去。”
說完之後,她放下手,像是要故意放松,長長地吐了口氣,走回房間裏,關上了門。
院子裏忽然變得靜極了。地上的月光清稀如水,樓宇的上方,雲層暗黑而模糊地堆積。林莫臣忽然唇角一勾,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