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寒夏嘴裏哼着不成調的小曲,把一個個剛剛捏好的壽司,放進碟子裏。
日光明亮,貨架琳琅。時間還早,超市裏客人不多,顯得空蕩又寂靜。木寒夏穿着那套矬矬的紅色營業員制服,站在櫃台後,閑得無事,又挑出幾個她覺得最漂亮滿意的壽司,放在個空盤子裏擺拍。
論到攝影技術,雖說她的手機攝像頭質量一般,但她拍出來的照片,總是被人誇。
光影模糊處理的背景裏,每一顆米粒都顯得晶瑩飽滿,綠的海苔,紅的魚肉,顔色清晰漂亮。她把照片發到微博,又配上一段裝文藝的詞:“三文魚壽司加金槍魚手卷,浸泡在食物香味中的一天——by木寒夏。”
很快就有一堆人評論點贊。
高中同學A:“好美!”
高中同學B:“大早上拉仇恨真的好麽?我還在地鐵上趕去公司,沒吃早飯呢!”
高中同學C:“木寒夏又在裝文藝了,汗。”
化妝品營業員少女:“夏夏拍得真好!”
肉科營業員小夥兒:“呵呵,豬肉才是王道!”
高中同學D:“阿夏在超市混得風生水起啊。有空來海南玩阿,我們家的荔枝都快熟了。”
……
木寒夏倚在櫃台上,看得正樂,冷不丁何靜拎着兩個大榴蓮,從旁邊經過。她是水果科的營業員,深呼一口氣,就把榴蓮丢到了貨架上。然後湊到木寒夏身邊,看了兩眼,嘀咕道:“你就知道窮快活!”
木寒夏放下手機:“難道我窮,就不能快活了?”
何靜噗嗤笑了,掃一眼她做出來那些像模像樣的壽司,忍不住感歎道:“你幹嘛總是申請換部門,換來換去。”
木寒夏一臉正色:“你不知道麽?我的職業目标就是掌握超市的七十二項絕技……”
“去你的!”何靜打斷她,斂了笑,壓低聲音說,“别以爲我不知道,你是想往上爬。你自考的本科文憑已經下來了吧,還是江城大學的。哼,你人長得又漂亮。将來啊,要是爬上去了,可不許忘了我……”
木寒夏爲難:“可是,俗話說得好,糟糠之妻都得下堂……”
何靜一個爆栗賞在她的頭上。
——
樂雅超市江城二環路店的總經理叫孟剛,三十五歲,單身離異。
他每天總是很早到辦公室,開始掌控超市一整天的運營。也時常工作到很晚,跟那些營業員收銀員一起下班。雖然營業員們并不敢跟他說話,但誰都知道,這家超市是在他的帶領下,才能連續多年穩居華中地區營業收入第一。
這天,孟剛如往常般,召集各部門管理幹部開周例會。晨間的陽光還很溫煦,大會議室裏,大家圍桌而坐。孟剛坐在主位,指間夾着根雲煙,不緊不慢地抽着。陽光落在他方正的眉目間,而他的身材本就高大,這令他看起來有種略顯粗犷的威嚴。
氣氛原本平靜而嚴肅。可是輪到市場部經理發言時,就有人隐隐露出笑容。
因爲市場部經理帶來了一個消息:競争對頭永正超市的董事長千金、營銷總監程薇薇,昨晚出車禍了。雖已無生命危險,但傷勢嚴重。
“永正剛宣布要在我們對面1。5公裏開新店,二環路的地都被他們拿下了,負責新店籌備的營銷總監卻出車禍了。”辦公室主任神色淡然地說,“我看他們的新店是要延後了。”
采購部經理性格火爆些,嗤笑一聲說:“說實話,我可不同情他們啊。我們在這裏幹得好好的,永正看我們業績好,非要在街對面開店,跟我們打擂台,搶生意。說句不該說的話,活該!”
大家七嘴八舌議論着,都有點幸災樂禍。孟剛坐在主位,雖然沒有說話,但他從不是什麽仁慈厚道之徒,嘴角偶爾也露出了笑意。
“孟總。”市場部經理若有所思地說,“我聽說這次跟程薇薇一起出車禍的,還有她的一個朋友,是她從美國請回來的幫手,幫她運作新店。”
“美國?”有人問,“是什麽人?”
“好像是程薇薇的大學同學,一個二十多歲的年輕小夥子。”
“呵……”有人笑了,對孟剛說,“孟總,千金大小姐帶大學同學回來齊上陣,永正這回真是一手爛牌了。”
大家都笑,孟剛也微微一笑,說:“大家不要掉以輕心,永正的運營一向穩健,最近在别的城市開的幾家新店,業績也都不錯。等他們開店時,還是要做好充分準備,把他們打下去。對了,程薇薇請回來的幫手,叫什麽名字?”
市場部經理想了想,答:“好像叫……林莫臣。”
——
臨近中午,木寒夏送走了一位顧客,在櫃台後坐下打盹。
昨晚睡得那麽糟糕,她犯困簡直天經地義。趁着沒人,她打了個大大的哈欠,滿眼是淚地閉上眼睛。
過了一會兒,她的頭往下猛地一點,醒了。睜眼四處看了看,剛要繼續睡,卻一眼看到幾排冷櫃後,孟剛和他的助理正站在那裏。
木寒夏一下子吓醒了,馬上坐直,一臉嚴肅,還伸手整理了一下櫃台裏的壽司。仿佛剛才打盹的完全是另一個人。
她沒擡頭,隻感覺孟剛的視線,似乎還落在這個方向。灼灼的,如他這個人一般,沉而深。過了一陣,她擡起眼,發現他們已經走了。
木寒夏松了口氣。心想孟剛每天巡店,要看那麽多櫃台那麽多服務員,說不定根本沒就沒往她這兒看一眼呢。
結果沒過多久,孟剛的助理小陳去而複返,站在櫃台後,笑得和藹可親滴水不漏:“木寒夏,孟總叫你去趟他的辦公室。”
——
領導和幹部們的辦公室,就在超市樓上。而孟剛的辦公室,在頂層四樓的盡頭。
木寒夏并不是第一次來。
上一次,是三年前,她被招進這家超市做營業員。在同期的二十多個人裏,孟剛隻召見了她一個人。
那時的孟剛,樣貌打扮跟現在幾乎沒什麽變化。平頭,高個,穿簡短的短袖襯衣和西褲,戴着塊好表。眉眼黑而硬,指間時常夾着煙。木寒夏第一次見面,就注意到他的手指,那手指骨節飽滿、堅硬、黝黑,有厚厚的繭。
而木寒夏至今記得,那天他對她說過的簡短的一番話:“小姑娘,我看過你的簡曆。你雖然隻有高中文憑,但是是全市最好的六中畢業的。在我這裏好好幹,以後會有機會。”
……
孟剛其人,中專畢業,沒有任何背景。全憑自己,一路摸爬滾打,從超市營業員,一直爬爬爬,正式職員、主管、經理……最後成爲了這家超市的一把手。
他是這間超市裏,很多人心中的奮鬥目标。
也是木寒夏的。
輕輕推開虛掩的屋門,木寒夏一擡頭,瞧見孟剛坐在辦公桌後,旁邊的金魚缸裏,水泵汩汩響着。他手裏握着個茶杯,屋内有茶香和煙味交織的清淡氣息。看到木寒夏敲門進來,他隻微微一笑:“坐。”
木寒夏有點尴尬地坐了下來,心想大BOSS總不至于因爲她打盹,就把她拎上來。這種事,通知一聲主管訓斥她就行了。
她的心有點突突地加速跳着。
結果孟剛第一句話就問:“昨晚沒睡好?”
他的嗓音低沉溫和,聽着并沒有責備的意思。木寒夏的臉卻有點紅了,耳朵裏反而無比清晰聽到魚缸裏的水花聲,她低着頭,輕聲答:“嗯,孟總,我下次不會了。”
她還穿着紅色制服,隻是要上樓見孟剛,摘掉了帽子,露出柔順的馬尾辮。許是因爲走得急,又或者是心裏緊張,她的額頭浸出了一層細汗。而因爲膚色白,臉上脖子上都是象牙一般細膩的顔色,微微浸濕,露出些許潤潤的紅。她低着頭,平素烏黑的眼睛低垂着,睫毛卻顯得密而長。同樣白皙的雙手垂落身側,輕握成拳。
過了一會兒,她才聽到孟剛說道:“别緊張,孟總今天不是要責怪你這件事。以後注意就行了。”
“謝謝孟總。”木寒夏嘴角偷偷彎起,馬上又放下,擡頭一臉正色地看着他,“那孟總找我……”
孟剛盯着她:“你的自考本科文憑下來了?”
木寒夏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嗯,前幾天拿到了。”
孟剛也笑了,端起茶慢慢喝了一口:“今後有什麽打算?”
木寒夏看着他的神色,試探地答:“我之前向人力資源部提過申請,想到市場部去工作……”
“我已經批了。”
木寒夏一愣,巨大的喜悅,卻是混雜着些許甘苦的喜悅,一下子從心底冒了出來。
“孟總,我……”她一頓,深深向他一彎腰,“謝謝、謝謝您。”
“平時看你嘴挺能說的,今天結巴了?”孟剛那深深的眼睛裏,也有一點笑意,朝她點了點頭:“小姑娘,好好幹。”
木寒夏整個人還處于樂開花的情緒中,嘴上卻答:“孟總,我已經二十二歲了,不是小姑娘了。”
“這麽年輕,在我面前還不是小姑娘?”他說。
——
一個月後。
因爲手上的工作需要交接,生鮮科最近又比較忙,所以木寒夏要再在超市裏站幾天崗,才能到市場部去。
這是個陽光靜好的早晨。這幾天,木寒夏在糕點櫃台頂班,很清閑。不過她是個閑不住的人,很快就開始跟師傅學做餅幹了。
這個時間,超市裏顧客還很少。頭頂上方的喇叭,放着陳奕迅的《十年》。木寒夏跟着輕輕哼着,她唱歌是很不好聽的,用何靜的話說“像小孩子一樣找不到調”。
櫃台玻璃折射着柔和的燈光,濃膩溫熱的香氣往鼻子裏鑽。木寒夏彎腰,将一盤剛烤好的餅幹,放進去。嘴裏剛唱道“十年之前,我不認識你,你不屬于我……”,就看到櫃台前出現了一雙筆直的長腿。
那人穿着西裝皮鞋,站在那裏沒動。
木寒夏的餅幹還沒放好,也不急着起身,樂呵呵地說:“先生,想買點什麽?這是新烤的餅幹,嘗嘗嗎?”
餅幹是她剛學做的,雖然模樣樸實了點,方方正正灰撲撲的,但味道還不錯。
“這麽難看的餅幹,會不會毒死我?”那人說。
木寒夏微怔,擡起頭,就撞見了一雙漆黑幽沉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