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下來。——唔,到我這邊來。”陸離說。
立花蓮不解地看她。
陸離把空了一半的罐子放到了茶幾上,又重複了一邊,“到我這邊來。”
他困擾地走了過來,在她的示意下與她肩并肩坐着。陸離并沒有什麽動作,随手切換了一陣子電視的頻道,又百無聊賴地關上。
在一陣安靜的餘韻之後,她忽然開口,說:“你真是個無趣的人,立花蓮。”
“……诶?”
她聽到一聲很沉悶的“對不起”,略微側過視線看了他一眼,又重複道:“非常無趣。沒有比你更無趣的人了。”
立花蓮說:“……對不起。”
“比起道歉,随便找些什麽話題來吧。”
陸離說,“随便聊點什麽都好。不過因爲你本來很無趣,我也不會抱太大的期待是了。在你能做到的範圍内,努力說點有意思的吧?”
“這是……想要跟我聊天的意思嗎?”
立花蓮怔了一會兒,問道。
陸離冷淡地瞥了他一眼,又拿起罐子喝了一口營養液。
立花蓮于是又稍微覺得寬慰,甚至莫名地覺得“這樣才是陸離”,思索了一會兒,翻找話題跟她聊天。
“我選修的科目之一是克裏奧洛語。舊帝國複興時代,貴族們爲了避免被普通人聽懂他們談話的内容而後天創造出來的一種語言。當時很多作品和著名人士的書信都由這種語言寫成的。”
他大概鋪述了個前提,有點不安地看了陸離一眼,唯恐她覺得無聊。但陸離捏着罐子晃蕩了兩下,貌似漫不經心的樣子,卻在他停下來之後說道:“繼續。”
“嗯——克裏奧洛語和我們現在的通用語不同很大,表意往往喜歡含糊不清的感覺,比如通用語裏表示并列關系的詞‘和’,在克裏奧洛語裏能夠代表幾十種意思,比如……啊。不講那些複雜的。我是……隻是單純的覺得,這種語法體系的通感代入到通用語裏,會覺得很……很奇妙。”
“比如說辰星和礁石,需要補充其中這個‘和’的意思,才能構成完整的句子。是這種類似于……想象?的空間,讓人感覺很、很好玩。很奇妙,好像一瞬間賦予了兩個詞一條紐帶,好像世界上所有的東西都生長着透明的根須一樣,在看不見的土壤裏互相交錯,然後你需要捕捉到相交的地方——。”
說到這裏,陸離忽然輕聲地笑了。“你在緊張?”
——那不是當然的麽?因爲這麽近呀。立花蓮苦惱地這麽想着,面上卻回答:“并沒有啊?”
“那是你果然無趣了。”陸離評判他,語氣居高臨下,“聊天又不是學術演講,沒有對話的對話無法成立。”
“那……這樣舉例子?互相提問‘和’該怎麽解讀?”立花蓮爲難地絞盡腦汁,勉強小心翼翼地這樣提問道。
“你當我是在讀全息繪本的啓蒙期幼兒麽?”陸離用摻着輕嘲意味的口吻說。
立花蓮一時不知道怎麽回話,過了一會兒才說:“……我沒有那樣的意思。你……是不是心情不太好?”
說完這句話,他立刻感覺到陸離的視線鎖定了他,但又很快放開了,然後她用平靜的口吻說,“按你說的來。”
“嗯?”立花蓮一時沒反應過來。
“是你剛才說的那個。互相舉例的幼兒識詞一樣的遊戲。”她說着,視線飄着,睫毛低垂。
“啊,好的!那從我開始了……?第一個的話,比如說……初雪和清晨?”
但他話音落了有一陣子,陸離都沒有給出答案。他于是猶豫地說,“這個不好嗎?那……我再換一個?嗯,我想想……比如石榴和飛鳥?”
陸離還是沒有回答。立花蓮又遲疑地、一個接一個變換詞組,“朝露和風?……書本和薔薇?湯匙和鑰匙?雨傘和飓風?隧道和蝴蝶?——”
他簡直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麽了。這樣可笑的讨好式的揣測流程使得他越來越沮喪,聲音漸漸低下來,靠着一種奇怪的決意不肯停下來,直到陸離忽然打斷他的話。
“比如說。”
她起初并不看他,又重複了一邊“比如說”之後,忽然不知道爲何輕笑了一下,支起身子,直視向立花蓮。
這下局面窘迫起來。他們原本幾乎是緊貼着坐的,她擺出這樣的姿勢,使得兩人的面部距離變得十分緊迫。立花蓮不禁屏住了呼吸,同時感覺到她的吐息微弱地撲在他的面部。
“你有接吻過嗎?”她問。
立花蓮擰起眉,說:“……沒有。”
“那麽,親吻我。”
“……诶?”
“因爲約定好了。我不會主動對你出手的。所以隻能你主動了。”
她平靜地說,“親吻我。或者伸出來舌頭勾引我也可以,都可以認爲是你主動的局面。”
“可是——”
“好了,張開嘴,伸出舌頭。”她不聽他的任何試圖分辨,好像肯定他内心是願意的,隻是不好意思而已,再一次冷淡地催促道。接着她又換了個語氣,稍微柔和了一下神色,“聽話,按我說的做。”
鬼使神差地他做出了奇怪的舉動,然後迎來的是她的吮吸和包含,含糊着水聲說“閉上眼”,幾乎讓人喘不過氣來的甜蜜的融化氣氛——
她用手指輕柔地将他散下來的鬓發繞到耳後攏住,微微錯開對視的角度,眼睫郁郁地垂下來,然後他聽見她的話。
“比如說,你和我。”
————。
一個回答迅速地掠過了他的大腦。
這個回答讓他感到近乎窒息的狂喜,和一種奇妙的不可思議,随即有一股巨浪襲來一般撲滅了這個想法。
不,怎麽可能。他否定自己。
但是心跳還沒有緩過來,他感到胸口混雜着錯覺的信息和巨大的絕望所帶來的悶痛。
“……。”
“你在開玩笑吧?”他有點不知所措地想要逃跑,卻逼着自己原地不動——或者其實他根本沒有移動的力氣。“你今天有點奇怪……果然還是因爲心情不好嗎?”
他說着,漸漸感覺得到了一點掙脫的力氣,要站起來,卻忽然被她拉住手。然後她順勢這樣抱住了他,将他壓倒在沙發上。
“抱歉。剛才的問法實在沒什麽意思。”她說,“說到底我還是違反了約定,……抱歉。”
立花蓮要推開她,“你的狀态不對——你很奇怪,陸離?放開我……。”
“我不要放。”她卻帶着點莫名的笑意說,“……不要放。”
“像你這樣無趣的人可是很難找到的。多虧你這麽無趣,——再說會兒無趣的話吧。讓我們聊一些最爲無趣的話題吧。……比如這個怎麽樣?你覺得月亮是什麽材質的比較好?我喜歡廢報紙制的月亮。”
“比如今天有雪的話,混凝土制的月亮應該也不錯。啊,還有毛線制的月亮。尼龍制的月亮。牛皮紙制的月亮。”
她太奇怪了,連帶着笑的聲音都有一點難以捕捉的奇妙的澀意一樣。
立花蓮閉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氣,說道:“我喜歡你。”
“……我喜歡你。你也發現了麽?你想知道的是這個答案吧。”他自嘲地笑了一下,“爲了這種答案,不至于這麽大費周章的。”
“……你真是無趣,立花蓮。”過了好一會兒,她說。
“我的反應不夠好玩兒嗎?——那還真是……對不起。”
陸離沒有理他,自顧自地繼續說道:“我要說更無趣的話了。”
“我有喜歡的人,立花蓮。”
“那個故事裏的人麽?……我知道的。”
“我不喜歡你。立花蓮。”
“……我知道的。”
“和我交往吧。立花蓮。婚約更好,如果你願意的話。”
在“婚約”這個詞被提及到之後,立花蓮很快在詢問“爲什麽”之前得出了結論。
真是——荒謬又諷刺得讓人想要發笑的結論。因爲故事裏的人、得到她慕的少年其實一無所有,而一無所有的他卻實際擁有更多的價值。
他聽到陸離說,“繼承權我會幫你拿到。你的長兄是個廢物,中間的兄弟兩個都是下人的孩子。事後我也并不會幹涉太多。如果你願意,婚姻都可以隻是名目,你想要做什麽都可以。我隻有一個條件——”
“包容……他的存在,是嗎?”
“……是的。”
燈光竟然如此刺目。天花闆空空蕩蕩。立花蓮眨了一下眼睛,說:“原來你也是會說相當無趣的話的那種人,陸離。”
她的聲音含着兩分淺淡的笑意。“說了那麽多無趣的話都沒辦法掩飾的麽?”
“沒有辦法的。……怎麽會有辦法呢?無趣是無趣。”
立花蓮聽到自己說,“嗯。好啊。”
“順便一提,我比較希望有鐵皮制的月亮。很薄的那種鐵皮,稍微一碰會變形的那種。最好還是生了鏽的,邊緣越毛躁越好。”
她抱緊了他,用更親昵的姿态溫柔地撫摸他散開的長發。這種姿态是因爲愧疚嗎?她笑着說:“還要繼續這樣無趣的話題嗎?”
“嗯。”他說。“我現在很難過。所以要說更多無聊的話。”
“……抱歉。”
“沒有什麽需要你道歉的事情。”立花蓮說,“畢竟——畢竟我從最開始輸了。畢竟我相當無趣。”
畢竟我不是故事裏的人。他抿着唇,安靜地想。(83中文.8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