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院部的一層大廳幾乎沒有人,他們穿過大廳,硬質的制服靴的鞋底敲在光潔的地闆上,發出有規律的響聲。地闆上有一點點模糊的倒影,玻璃制的透視自動門可以看到天色已經完全暗了,文明之星上也降起了大雪。
陸離憑着感覺站定在感應區外的門口,果然能看到外面的降雪——風雪呼嘯的那種大雪,隔着門都能聽到漏進來的風聲。
樂正白沒有注意到她的步伐,稍微往前走了一步才停下,自動門果然滑開了,冬寒之氣灌進來,讓他窘迫又尴尬地回頭看了一眼陸離,而他看的那一眼,陸離正在垂着眼睫輕輕地笑。
他一面覺得這樣的笑容實在好看得讓人覺得被人看到都是一種浪費,一面想這是不是在嘲笑他的笨拙,不知所措地正了一下自己的圍巾。
冷風吹得她的短發都飄起來了一瞬,露出形狀好看的耳朵,和耳廓到下巴的精緻流暢線條,然後她探手,用手指将頭發攏回原位。
“……對不起。”
他不知道自己爲什麽道歉,隻是怔怔地說了一句對不起。
“過來。”
她說。
……诶?
樂正白茫然地走了過去,然後她擡起手,用食指輕輕地刮過他的鼻梁。
帶着奇異的疏離感的笑意中,她說:“給你一個建議。”
“……嗯?”
她的笑容軟得讓他暈乎乎的,緊張得幾乎不敢呼吸。該說什麽好?他催促着自己說點什麽出來,又在意自己是不是看起來很糟糕。
“我不談情,如果你想跟我**,直接一點。”陸離咬字清晰地、慢條斯理地,好像談論雪勢一樣說,“所以,你是想被我幹麽?直接說比較好。”
“不是!”
樂正白急着否認,否認了又覺得很不自在,胸口像被堵着了一樣,張了張口,又徒勞地說不出話來。
陸離拖了一個鼻音,“這樣麽?那算了——我先走了。”
她随意擺了一下手,不再理樂正白,繞過他走出去了。
剛走進外部的空氣裏,才下了一兩段台階,陸離聽到後面趕過來的腳步聲。她稍微回了回頭,聽到樂正白小聲叫她的名字,“陸離同學!請等一下!”
她暫且停下了腳步,樂正白站在台階上,比她高上一些,頓了一下還是沒有說話,隻是悶聲摘下自己的圍巾,一把圍到了她的脖子上,然後才說:“……那個,因爲你穿得很少……。”
他說到一半,鼓起勇氣擡起眼來,看到她濃黑的眼眸毫不躲避地直直地凝視着他,一如初見那天在校車上時一樣。這是捕捉獵物的眼神嗎?因爲樂正白感覺到自己幾乎要窒息了,想好的話全部塞在口中,滾了兩圈才終于找到頭緒拉出來:“還、還有!——我,我隻是……喜歡你……而已。所以,所以跟交往什麽的沒有關系的!隻要可以的話,能讓我一直這樣喜歡着你好……。”
“麻煩。”她的表情冷淡,用平靜的語調回答他:“你不了解我,所以你所謂的喜歡都是妄想。你所希望的是你妄想的我能夠喜歡你,而不是真正的我。”
“我——我不是的!我能夠确認自己喜歡的是真正的陸離……你……,如果你覺得麻煩,我會注意自己的……,而且,如果你願意給我機會的話,我會盡力……了解你的。”
稍微安靜了一會兒,陸離忽然說:“樂正白?是什麽讓你以爲我會偏好這樣的人的?”她帶着鋒銳的倦怠,眨了眨眼睛,“比起你扮演的這個形象,我倒是更在意真正的你。你見到人類的死亡竟然不覺得恐懼,反而感覺到了興奮,——對麽?”
這時候她漫不經心地叙述的口吻都帶着咄咄逼人的氣勢。“’啊,爲什麽我是不正常的呢?‘……你是這麽想着,才覺得不安的吧?自我排斥和反感——以及,你覺得如果是我的話,能夠理解你麽?”
被她說中了。
樂正白的表情空白了起來,不太能控制慣用的不好意思的神情。的确,他在看到硝煙像扇形的海浪一樣夾着彈殼飛向四周,火焰熊熊燃燒的赤紅顔色,血肉的模糊破碎,人體的分裂肢解時,隻能感受到逼近心髒的咚咚跳動的興奮感。人們總是因爲外貌、性别、家境等等而對他人有偏見地報以性格上的期待,但樂正白很小發現自己是完全違背這種期待的。他的父親是衆所皆知的博學的性格溫和的教授,而他則自小性格孤僻。畫冊上被丢在角落的破碎的布偶熊、戰争紀實文學裏主人公對戰争的描述、肥皂劇裏的刺殺……他的所有知識的深化,都更加立體全面地驗證他的暴虐傾向。
甚至他看到艾麗亞、看到陸離受傷,都是帶着微妙的興奮的。他是不對的,是異常的,而她果然察覺到了。
他感覺到了肌肉的僵硬,停了一會兒,擡起眼,注意到她仍然注視着自己。
那濃黑的眼眸裏是興味盎然的,同時也是漠不關心的目光。
這樣冷漠的期待使得樂正白忽然生起了一股不管不顧的勇氣。她是艾麗亞的朋友——這種背德感仍然在紮着他,但是他很快地掙紮着無視它,感覺到自己喉嚨發緊,低聲說:“我知道,你根本不在意别人,你甚至也不在意艾麗亞,更不在意阿爾諾學長。我這樣做,你根本沒有什麽生氣的意思。我……我看到的是真實的你,并且想要知道更多的你。……所以,你可以原諒我的異常嗎?”
她的笑意加深了。
“誰知道呢。那要看你願意付出什麽代價了。”
樂正白略微感覺自己能夠呼吸過來了。冷氣從領口灌進他的衣服裏,但他仍然覺得自己從内部開始燃燒了一樣,湊了兩步上去,主動地試探着去親吻她——但是被她擋住了,他們抵着額頭,樂正白聽到她有點不耐煩了,“這種程度?……況且也不該是現在。你的确應該學習一下怎麽勾引我了。雖說臉是好看的,但你的行動實在令人掃興。”
“不過,好吧。我暫時允許你用我來滿足你的妄想。”她湊在他耳朵邊上,柔軟地說,“今天晚上試一試吧?躺在床上,想象我操-弄你的樣子,自己來——錄下來,要有聲音的,有你**的表情。然後發給我。記好了?我可是正在告訴你勾引我的方法。”
她很快離開了他耳邊,又站直了,看起來端正、幹淨又疏離,語氣像是布置作業的教師或者什麽,問他:“能做到麽?”
好像……這種指令是撓人的,直接點燃了血液。在感覺到羞恥之前,更重要的是出于她态度的無常而産生的不安,唯恐被她厭倦。
月正白聽到自己回答:“……我……知道了。”
于是陸離又輕柔地用手指刮了一下他的臉。
這算是獎賞嗎?他的心狂跳起來,甚至感覺到一陣微小的眩暈。
然後他聽到一聲很細小的咔嚓的聲音,之後伴随着一陣讓人生理性反感的笑聲——好像當事人已經過呼吸喘不過氣了一樣的那種急促的氣音擦拉擦啦的笑,接着是樂正白很熟悉的聲音說,“不要笑!約瑟夫。”
他很快辨别出了這個聲音是誰的,不禁緊張起來,“威特學長?”
正是他的指導前輩,威特·弗拉維奧,一個新都落魄貴族的子弟,是個omega。
聞聲從小巷裏走出來兩個人,一個是陸離組裏那個樂正白的指導前輩,另一個是她今天早上坐浮車時遇到的那個灰白色短發的、病氣怏怏的青年。并列到一起站到有燈光的地方之後,能夠很明顯的看出這兩人在五官上的相似,從年齡上看也很有可能是兄弟關系。更準确地說,這兩人看起來都帶着股怏怏的病氣,蒼白瘦削,隻是氛圍上不同。那個染了灰白色短發的哥哥不必說,威特·弗拉維奧整個人都帶着一種處于過度自尊而産生的拒絕交流、畏手畏腳的氣息。
被叫做“約瑟夫”的青年輕浮地打招呼:“啊,陸離同學!又見到你了,真是幸運。”
他說這話,眼神直勾勾地盯着陸離,有種奇妙的狂熱感。
這樣陸離想起十夜之夢展上的那個青年畫家,更加覺得反感,于是幹脆無視了他隻是出于禮節跟威特·弗拉維奧點了一下頭。
這個動作讓他有點惶恐一樣,又立即說:“我們——”他看起來十分不情願地介紹道,“這是我的哥哥,約瑟夫·弗拉維奧,和我一起來探望受傷的艾麗亞同學和赫狄安娜同學。”
“這個時間點嗎?”樂正白注意到那個哥哥約瑟夫·弗拉維奧的視線掃到自己身上,竭力避免去看他,隻是說,“馬上要到探視禁止的時間了。”
剛剛被介紹過的約瑟夫扯起笑容,“我可不是。我是來看看陸離的。啊,果然是有收獲的!”
他舉起了個人終端,屏幕上顯示着陸離跟樂正白親昵地額頭抵在一起的照片——滑動,陸離伸手刮樂正白的鼻梁的照片。
他展示完,确保看清楚了,嘀嘀咕咕地操作着終端,又說:“威特,你是怎麽跟我介紹的來着?這個樂正白,不是艾麗亞·埃利斯的戀人嗎。嗯……嗯,有誤,有誤。出軌?……嗯!”
然後他又發出了那種令人不快的笑聲。
“……上傳了!上傳完畢了!”他用灼熱的眼神盯着陸離,說:“不愧是你。不愧是你!”
“不要笑!約瑟夫!!”
威特終于受不了,用力喊了他的名字,奪走他的終端——約瑟夫顯然并沒有躲,笑嘻嘻地空着雙手看他氣急敗壞地删除了已上傳到公共絡的那幾張照片,難以忍受地說:“你總是給弗拉維奧丢臉抹黑!約瑟夫,我再也不準你胡來了,你需要跟我回去!!”
“我可是一片好心——”
約瑟夫說着,被他的弟弟拖走了,還倒着回頭,跟陸離揮手。
陸離無所謂地手抄在兜裏,看到他們離開了,才微微挑了一下眉毛,問樂正白:“你了解多少?關于威特·弗拉維奧。”
樂正白緊張于消息外洩,但看到陸離無所謂的樣子,又稍微覺得放心,回答她:“嗯,似乎是傳統教會信徒家庭,他的父親曾經參加過那場傳說中的聖戰,受過勳爵,但是家底很快敗光了。學長他……一直穿的都是買來的舊制服,隻有披風是新的,不太跟人來往。”
“自尊心麽。”陸離說了一句,又忽然轉話題,對樂正白說:“剛才的約定仍然有效,但你最好不要再返回醫院了。現在回家,請長期假。在我說事态穩定之前,不要出來,不要關注新聞。”
“……诶?”
陸離說,“再過兩三個小時艾麗亞估計會看到那些照片,你有能力處理麽?”
“但是,那不會對你的形象造成影響嗎……?”樂正白怔然地反問。
“讓我來承擔,總比讓你來承受的輿論壓力要小一點,更好處理。”陸離散漫地抓了一把圍巾,整理好它,随意挑了一下唇角笑。“——當謝謝你的圍巾了。”
好像這一瞬間是轟然地刺入胸膛的。
看到他仍然有些反論的樣子,陸離又淡了笑容,很平常地說:“想要跟我做些交換的話,把你關在房間裏好好想象我吧?不要停止妄想。你想在什麽地方、什麽樣子,被我怎麽對待,都好好地想一想,詳細地告訴我。——啊,不小心給了你太多提示。”
她稍微啧了一聲,揮了揮手說:“總之,我很期待你的表現。”
然後她迎着風雪,也向遠處走去了。(83中文.8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