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離便也閑閑地往回走。晨光去了的時候,陸離剛剛晃回陸家本邸。她沒有聯系任何人,但是最澄已經自然而然地站在門口迎接她了。
他剪了一枝柔粉的花兒,在朝早的光裏顫顫微微地含着露與羞意,吐着鵝黃的蕊,插-入擺在門口櫃子上的玻璃瓶子裏,然後轉過身,安靜地看着她說:“您回來了。”
陸離忽然有了什麽猜測。
——目前爲止,她所有的推斷都建立在許多她未曾懷疑的先立條件上。這一刻她蓦然意識到自己一直抱着一個盲點。
最澄究竟是誰的人。
如果他是完全歸屬于美人爸爸的侍從,爲什麽他從來不在能夠出力的地方站出來,而是始終當一個影子呢?
說到底,自己的腺體裏那種長期發作的毒素,究竟是誰注入的呢?
——是誰至今爲止一直在自己的至近距離?
回憶起來,連那枚袖口都是用心可疑的。
陸離一瞬間飛快地運轉起思維,重新思考自己爲什麽能夠脫離半軟禁狀态活到現在。
首先,背後的人認爲美人爸爸是危險角色。在他的教養下,自己有可能對他造成根本性的生命威脅,所以最澄的存在一方面是确定他們父女二人能夠老老實實待在墓星上,另一方面是爲了隔絕兩人之間的直接接觸。
在陸離被确認爲過值最強天賦之後,她的危險性重新被評級提升,甚至一度面臨生命危險。美人爸爸爲了交換她的自由,選擇了剪除掉他自己這個對于幕後之人來說最大的危險因素,同時依靠或許存在的情分換來陸離的現在這樣的處境。——但是他也暗示,假如陸離不再是沉溺于享樂之中的荒唐人,情況會變得危險。
誰能最密切地、最快地監測到她的變化?
答案不言而喻。
然而最澄曾經暗殺大統領的事情又是确切無疑的。
陸離暫且假定一百七十年前最澄所侍奉的人與美人爸爸有關,暫時再忽略爲什麽他到現在年齡仍似乎沒什麽變化的問題,那麽他應當仍然有站在這一邊的立場的。
——總之,先試探一下好。
表面上隻是過了很短暫的一小會兒,陸離已經下定了決心。
“又過了一晚,最澄。”陸離說,“新都的确令人覺得快樂。”
最澄說:“那麽,請去用早餐吧。”
陸離笑了一下,懶懶散散地伸展胳膊,然後親昵地擁抱住了最澄,呢喃低語,“最澄……。”
他回答道:“我在。”
“我有點不安。”她跟最澄說話時,并不刻意改口音,懶音拖得含含糊糊,粘稠而輕柔地道:“我要成長到什麽樣的程度,才會被你殺掉呢?”
忽然有靜寂凝結。
僧人不動聲色,低垂着視線不言不語。片刻,他說:“您該休息一下了。”
他對這個話題避而不談,但沒有什麽否認的意思。
“——我知道的。”陸離好像早已心領神會,輕笑着說:“你會不會多少有一點不舍?”
僧人覺得或許是晨間拾掇薔薇的時候,不知何時讓花刺紮到了手,此刻他忽然感受到一種帶着麻癢的細小的疼痛。
他推開了她。
他的動作仍然輕柔,但好像隻是在一瞬間,整個人的氣質都發生了變化。那古寂的素黑色僧衣仍然是那麽一件,但他突然變得很冷峻,好像濕潤而堅硬的黝黑的岩石,像古樸而沉重的刀。
但畢竟隻是一瞬,他忽然又閉了一會兒眼睛,柔和了下來,平靜地說:“您去休息吧。”他說,“我還要侍花去。”
——這是他不會出手的意思了。
令人感到滿悅的屈服。陸離也凝視着他,忽而輕聲說:“我說過的話沒有變卦的樣子。我願意叫你養花,叫誰也看不到你。”
他垂下的手指微微動了一動,但最後隻是帶着微不可聞的歎息說道:“……您還小,恐怕還不知道世上總是有很多東西,需要付出代價。”
說完,他轉身向花房走去。
比如安全有時需要帶着鐐铐。
而他是鐐铐。
**
最澄是偏向她的。
那麽,一百七十年前的最澄與現在的最澄,究竟是怎麽連到一起的呢?
陸離在書房裏,環視藏書,試圖尋找出相關的書籍。
她有兩個尋找的方向:長生,或者說時間穿越。相比較起來,改變人類的壽命極限和時空穿越兩個選項裏,陸離更傾向于後一項。這是已經出現過又被銷毀的技術。
現在的宇宙飛行器制造技術中最核心的一點是“等時飛行”。
也是說,保證在飛行器上度過一定時間的人能夠與待在原地不動的人在誤差允許範圍内的相等标準時時間軸上移動——否則兩人之間産生的時間差,将會造成過得較快一點的人進行微刻度的“時間偏移”。
超光速飛行躍遷技術剛産生不久的時候,并沒有人在意“時間偏移”這種事。但是經年累月的時間偏移産生了不可描述的“誤差”觀測數據累積,大量的各方面的“誤差”開始出現在許多精細儀器上,最終引起了大範圍的爆炸。
最初人們還不知道這樣的“誤差”來自于“時間偏移”,但是“誤差”的大量累積最終開始引起空間坍塌形成能黑洞,并且不斷席卷周圍的能量爆炸坍塌,引起了人類史上最大規模的災難“宇宙火災”,造成了不計其數的損失和不可磨滅的傷害。
更有甚者,當時有人提出該項技術可以被研究精細地點引流投放來作爲引導“宇宙火災”的手段,從而可以生産出星球範圍的大規模殺傷性武器——其威力等比,甚至超過陸離前世認知範圍裏的核武器。顯然,這項手段最終被明文禁止了。所有研究資料都被銷毀,目前人類所掌握的手段根本無法達到跨越百年的時間偏移。
這不代表最澄當時不能。
但是現在找不着資料,進度一時又停滞住了——不過陸離倒并不着急。一方面來說,時間對她來說實在是多得奢侈,因爲她能夠每天每天感受到成長期的自己的身體素質的顯著變化——當然,随着成長帶來的alpha信息素旺盛分泌造成的有時襲來的生理困擾倒是個不大不小的麻煩和新奇體驗;另一方面,她實在很享受漫無目的
在這個時間軸比較起地球來說延伸了不知道有多久的世界裏,她能夠在仿佛融化成汪洋大海的文化環境裏找到各自的源頭,甚至可以從各種文明的殘留狀況來推測出各項文明的嬗變。強弱文明如何相遇、對流,其中什麽成爲主流,什麽被列爲經典,什麽是雜交派生的“無文化”産物,這樣的産物又如何擴散影響——從結果上來體驗的感覺是十分美妙的,帶着點解密遊戲的困難感,從中摸索着線索溯洄而上,簡直是一項完美的自娛自樂。
能夠看到無比漫長的曆史是一項将之看作理所當然的人無法收獲的至高的幸福感。
縱觀曆史,科學技術可以日新月異地進步,人類的思想卻在整個曆史的最開端達到了頂端,其後不過是換着各種形式重複,偶爾有突破,偶爾有倒退。——說到底是因爲思想本身是無法看到非思想的部分的——好比說人在思考自己爲什麽會笑的時候,“笑”本身會消失。人無法直視自己,所以才需要不斷借助周圍的映射。
但陸離覺得自己最大的收獲在于早早地确立了自己不需要任何映射來認知自己。也許是由于各方面因素的影響,她對所有集體屬性缺乏認同感,但是卻對所有事物抱着極大的好奇心。
既然從來不曾對什麽群體有過歸屬感,也不會特别謀求歸屬感。
對她來說,注視新鮮與未知本身是給自己塞入内涵——所以即使是到了完全陌生的世界裏,她反而更加能感受到自我的穩定存在。這裏有讓她覺得更加奇異的性别,甚至還有異能,因而又産生了各種各樣的派生學科——某種意義上,世界環境的差異讓她完成了自我的确立。
盡管在這裏已經沒有什麽必要了,她在心裏爲自己辯護一樣向未知的存在解釋:我所享受的快樂、我的狂妄并非出于環境之差異下造成的自甘堕落,而是因爲我終于能夠肯定這種快樂與狂妄都是我自身的組成部分。
狂妄的我、獨斷的我、傲慢的我、獨一無二的我——
所有沸騰發熱的渴望對着閃閃發光的珠寶與權柄,想要支配與命令的盡情享樂。
這是我。
alpha。
仰視我吧。
因爲我必将登上王座。
**
——在此之前,她需要劈開所有的荊棘。
她的血液裏燃燒着某種隐隐的預感。關于所有一切這現在平靜的表面下的那個背後的人——她的生父。
美人爸爸的死亡能起到讓他讓步的作用的話,說明他是有情的。
但他爲了安全,卻謹慎地将一個在他心裏很有分量的人軟禁起來,甚至十數年都不見一面——
絕對的理智,絕對的謹慎。超乎常識的自我控制能力和掌控欲。
她感覺到這個人正是與她無比相似的人。
現在他還沒把自己當回事,帶着出于無聊的憐憫等待着自己的成長。
稍微耐心一點。
陸離像是告訴他,也像是告訴自己。(83中文.8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