恍恍惚惚的薄霧散去,陸離又看到她的海。
雲被燃燒,幹燥得剝離天幕,從天上潑下來,掉進海裏。雲被海打濕,浸到水面底下,暈染成一大片深深淺淺豔麗的紅。
海裏掉進了太多的雲,變得擁擠起來、膨脹起來。海藻于是不滿地咆哮,發着光的飛魚群沖出水面透一口氣,拍起巨大的水花。肥胖呆滞的黑色的鲔魚群恐怕有成千上萬隻,仿佛在滾筒洗衣機裏一樣拼命地盲目地繞着她的一葉小舟旋轉——旋轉——
她感到一陣越發劇烈的眩暈感。
天幕低垂逼近,海浪從四面八方襲來。她的小舟被洶湧的波濤沖起來又沉下去,小舟比她自己率先墜下;在一瞬間她感覺到自己飄在天與海之間,因爲她無可向上的能力,也無着腳的地方。
人類不能飛行,人類在水裏會被淹沒。
人類在毫無着落且充滿未知的空中的時候,是一種預定了死亡的姿态。
——需要抓住什麽。
在空中頓了一下,仿佛時間停滞,陸離感到自己在急劇地下墜——
毫無止境,突兀地一味加速。
爲什麽還不會被海水吞沒或者被我安全的小舟接住?爲什麽我仍然在墜落?
她頓住了。
陸離停留在了天空與海之中,懸浮着。
意識到她能夠如同行走一樣自然地在空中“浮”着走動的瞬間,她從“夢”中醒來。
那種帶着眩暈感的煩躁重又襲上大腦,看來已經過了零點——她默默記下自身狀态的變化會影響海的狀态,這才睜開眼睛,看向早早察覺她在夢裏焦躁表現的陸嘉樹。
察覺到機會是獵人的本能,她的血液裏某種蠢蠢欲動的要耍弄他的的*沸騰起來。
陸嘉樹原本也耗了很久一陣子才勉強入睡,才不過淺眠一會兒,因爲幾乎窒息的感覺醒了過來。
——夢裏陸離不知道看見了什麽,死死地抱着他,皺着眉,無助地發出一個幾乎喑啞無聲的音節。
她也會有這麽脆弱的時候嗎?
雖然白天曾經見過她的異常,但是這麽近距離的觀察,仍然叫人爲她表現出來的突兀的痛苦而感覺到一陣鈍痛。
該是多麽沉重的傷痕才會使得這麽驕傲的人失去神智?
更爲奇異的是這樣他的心底産生出一種擁抱住她的沖動——然後他緊緊地抑制住這種情緒。
她實在攥得陸嘉樹胳膊很疼,所以他隻好強忍着疼痛叫她:“姐姐?……姐姐?醒一醒——”
陸離忽然睜開眼睛。
她眼裏漆黑寒冷的光仿佛結了冰,毫無感情,倒刺得陸嘉樹又潛意識地感到恐懼;過了一會兒,她才柔和下來,渙散的目光聚起,手上的力道也散開來,隻是眉心仍然皺着,或許連她自己都沒有察覺到——她的呼吸有些急促,暴露了她的慌亂。
她這麽盯了陸嘉樹一會兒,忽然又乖戾地按着他,咬着他的嘴唇,充滿攻擊性地肆掠親吻,然後帶着寒意嗤笑,俯視着他。
“怎麽,很開心?看到我的弱點。”
升到半空的假月的漫漶光芒擠進房間裏,她的眼眸看起來又黑又亮,像沒有溫度的寶石。
陸嘉樹斷開對視,爲自己終究無力反抗而感受到的惱怒情緒此刻一口氣攀到頂峰。他語氣卻仍然帶着小心翼翼的不安,遮掩住眼神裏惡毒的譏笑,去直接戳她的痛點。
“姐姐,您做了什麽樣的夢?怎麽這樣失态——”
好像是天生不合,單見面開始到現在來往這麽幾回合,陸嘉樹摸準了要怎麽說話才能踩準她的痛點。這一次也是,陸離驟然被他的言語戳傷一樣,卻罕見地沒有發怒,像驟然丢失了油墨的黑白畫兒,唇色蒼白,勉強地擡了一下唇角。
“你想知道?”
陸離又變得疲憊而輕柔。
“我夢見我被自己殺死。”
她放任自己的身體倒在床上,語氣輕柔地講述。
“每天,我數百次地殺死自己。我在夢裏不斷扼殺不該是我的我,最後勝出的我傷痕累累地醒來。”
“我是目不能視的盲人,我是無聲地唠叨的滑稽啞巴,我是無法行走的瘸子,我是白癡——”
好似看見錯覺,陸嘉樹看到她露出一個悲傷而溫柔的笑容。
“我揮動着巨劍,卻不知道該找誰複仇。”
她頓了一下,仿佛驟然被月光打濕皺成一團的紙巾,顯得有幾分頹然。
“……陸嘉樹。”
“……我在,姐姐。”
他回答。
她看起來真是狼狽,甚至還有幾分倉皇的美。但是誰會在意仇人的過去呢?這是刺殺她的弱點的絕好時機。
如果會感覺到一點心軟,——
陸嘉樹想,自己隻是有點不太習慣這樣。
但他能做到的。
“你想要什麽?”陸離忽然問。
好像是錯覺,她看起來盡是美好的溫柔,詢問的語氣輕飄飄地撓人。
告訴這個好像腦子都不太清醒的人?
倘若現在那和尚告訴自己陸離早瘋了,陸嘉樹恐怕反而更能接受一點。
一個神智正常的人,總是那麽難以捉摸,情緒又乍起乍落,她定然藏了無數秘密和過往,而正是秘密和過往吸引他人去忍不住探究追求,忍不住要靠近她,向她傾訴未曾有人聽過的夢——
“……我想要……見見新都以外的世界。”
“新都上隻有岩石、城市與海。我想見一見這樣遼闊的世界,去看木造的房子、古怪的服飾、陶土器具是什麽樣子,篝火的火星竄起的弧線,燃燒的星星,早已經熄滅的遠古太陽遺迹,星雲邊緣透明的耳朵……最後在瀕臨死亡時駛向前人未去的黑暗海域,永不回來。”
陸嘉樹說了,便止不住地覺得後悔。
這不是他現在的夢想。這是過去的“陸嘉樹”的想法,而現在他已經不能這樣了。
“——是嗎?”但是陸離的回應像是錯覺一樣溫和,她探手輕輕觸碰講述夢想時眼睛好似閃閃發光的少年,說道:“那麽,我會全部爲你實現。”
陸嘉樹的心髒驟然漏跳了一拍。
“您在開什麽玩笑。”不知道到底是爲了掩蓋住哪種情緒,陸嘉樹故意要移開視線,冷笑道:“您有了陸家宗子的位置,還有什麽不滿足的?”
但她卻隻是用盛滿莫名情緒的眼眸凝視着他,片刻,低聲答道:“……抱歉。”
陸嘉樹感到心髒仿佛蓦然被誰揪了一下。
“……什麽啊。”
他故作索然無味的樣子,偏過臉不再看她。
明明都是她的錯,爲什麽要露出那種……那樣悲傷的表情?
他把被子一把撈過頭頂,悶聲不動。
過了一會兒,陸離倒是真的再沒有說話,陸嘉樹反而更加氣惱,也恨隻有自己被擾亂了心緒。于是他又氣哄哄地從被子裏探出腦袋,準備吵醒陸離,卻正對上她安靜濃黑的眼眸,含笑看着他。
“……喂!”
他的臉變得通紅,濕潤的眼眸帶着亮亮的怒氣瞪着她。
成功了。
陸離在這一瞬間想。
陸離變得很開心,說道:“你真有趣,有時候很明白事理,有時候卻很幼稚。”
她的神情未變,好像接下來的話跟她甜蜜的情話别無二緻,“難道你忘了,是我害死了你父親,讓你不得不吞聲下氣來求我?”
“——莫非你本性是這樣?渴求人來欺負你,才能覺得快樂?”
用那樣溫柔的眼神,她輕柔地吐出再卑劣不過的詞語爲他定性,“真是相當**的癖好。”
接着她又漫不經心地終止這場對話,“好了,睡吧。我看過書房裏你的行程表了,早上你還要去教會做義工?我會送你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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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行中的任務:主線一-轟動入學。請務必揚名全校。]
[日常-親吻。請享受與任意一個人的吻,強調需要宿主主動。]
[支線-攻略。目标對象最澄,攻略完成将獲得豐厚獎勵與稀有稱号。]
[支線-攻略。目标對象陸嘉樹,攻略完成将獲得豐厚獎勵與稀有稱号。]
[日常任務完成,獎勵4标準小時内屏蔽腺體幹擾素的影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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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醒來,僧人已經在寂寂地掃花下的塵,用形狀古怪的耙将枯砂石濾出山水的走勢。
陸離着這好看的景色用了早餐,才跟餐廳裏的陸嘉樹會合,送他去參加那個活動,順便也當自己擴大地圖,四處活動。
早上時新制好的衣服送到,除了學校用的制服三套以外還有不少風格各異的日常服,但大都是簡單大方的風格。
她又随便撿了一件黑色的,昨天花房那個侍從抿着唇不敢看她,爲她系好了披風的玉扣墜繩。
陸嘉樹穿着聖海德利安學校的冬季制服,**白色的墜紋長袍外套一層黑色滾金邊的長衣,最外層披上黑色爲基調的紋樣繁複的披風,奢華與安靜的感覺表現得很平衡。陸離一看見他這樣子,又想欺負他那麽一下,但是看他已經警惕得要縮起來,隻好放棄。
浮車一直向東面而去,陸嘉樹跟她謹慎地保持着距離,半晌,隻說了一句,“裏面的小孩子都很吵,姐姐還是不要進去了。”
陸離聽了也隻是斜裏掃了他一眼,托着下巴看向窗外,随意地點了點頭,不知道到底聽沒聽進去。
下了車,陸嘉樹直接加快步伐進了教會後面的院子——看來那兒是教會辦的孤兒院之類的地方。周圍也停了不少浮車,車上下來的人——幾乎都是帶着侍從的omega少年少女們,穿着色調變化、紋樣不同的同款制服,用好奇的眼光看她幾下,也走進教會。看來這裏是聖海德利安學校規定的社會活動地點。
不過一會兒,外面冷清起來,不再有人靠近。這個教會位置還比較接近富人區,周圍也是居民區,倒也不會有商販走動,一時間街道上竟然除了晨間散步的老人,再沒有什麽來往的行人了。
陸離倒也不至于覺得百無聊賴,她看看建築的高度,推測片居民區有多少人居住,觀察建築的風格、雕花的來源、彩繪玻璃的顔色,又有一搭沒一搭地研究教會跟自己穿越前見到的有什麽不一樣。
建築裏面傳來輕柔的童聲齊唱,“我是客旅/在世間寄居/停留隻一夜/請不必挽留/帶我歸家吧我的父啊/今日我重新發現自己的信仰/帶我歸家吧我的父啊……”
陸離漫不經心地聽着,忽然感受到一道目光注視着自己。循着來源看去,教會旁邊的塔樓的三層的窗口,探出來一個好奇的腦袋。
膚色白皙如牛奶,眼睛湛藍,輕柔的頭發在陽光下顯現出燦爛的淺金色,如玫瑰一樣的唇瓣顯得十分柔美——是個美貌的少年。他穿着白色的好像病号服一樣的衣服,上半身探出來窗戶外面,在澄澄澈澈的歌聲中,向陸離搭話。
“我見過你的。”
神情冷淡的alpha身形筆直,仰頭看着他,好像有點意外會被他叫住,濃黑的眸子凝視着他,反問他:“是麽,在哪裏?”
隻是這一句話,讓那美貌的少年開心的笑了起來。
“你果然是這種聲音,在夢裏。——你也做的吧,夢?”
他興奮地扒在窗子上,好像完全不擔心掉下來,“現在,你能告訴我名字了嗎?”
“我叫陸離。”陸離回答他,“我也會做夢,但你從未出現在我的夢中。”
少年露出沮喪的神色,“是嗎?那你豈不是還要重新記住我?”但他轉瞬又高興起來,“但是,我能提早認識你,能比你多高興很久!這樣也挺好的。”
他微微歪過頭,笑起來好像被陽光暈着輪廓,精緻得發出不真實的夢幻一樣的光芒。
“我叫萊森德爾,‘旅人’的意思。……可惜我從小時候來到新都,一直在這個房間,從來沒能出去過。”
或許是陸離的神色讓他覺得不好意思,他很快又補充道,“可是在夢裏,你說會帶我去做旅人。”他的眼裏閃爍着期待的光芒,“那是真的嗎?”
“你夢裏的我,是什麽樣子?”
他搖頭,“我看不清你,但我知道是你。”
陸離很快推測出他或許是腿腳上有什麽毛病——在這個科技背景下還治不好的永久性損傷?
她略略想了一下,問他,“那麽,你想飛行嗎?”
“——!”少年露出驚喜的表情,“我可以嗎?”
她于是張開雙臂,做出迎接的姿勢。
少年睜大了眼睛,然後忽然笑着毫不猶豫地從高空的窗子裏跳了下來,穿過空氣,最終被陸離接到懷裏。
他大笑着抓住她的衣襟,說:“我抓到你了!”
然後陸離也微微笑了一下,用晚上剛剛抓到的“浮”之概念,從地面帶着他一躍升起,飛躍到教堂鍾樓高塔的頂端,坐在斜面開了窗戶那個比較穩定的地方。
陸離解開披風,爲他隔離開寒冷的空氣。
她點出一朵嫣紅的玫瑰,折去花枝,将花朵銜在嘴裏,然後隔着玫瑰親吻他的嘴唇。
“旅人,我穿過夢來見你了。”(83中文.8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