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說陸嘉樹還沒有成年,但十五六歲顯然已經不再是大多數人期待的能夠忘記過去的小孩子;更何況看之前宗人的态度,很顯然自己已經被當成了“棄子”。
去找青少年保護協會申請單獨居住直到成年也是一條途徑,但他的學籍仍然在新都聖海德利安omega學校——這所學校曆史悠長,在各個星域都有分校,各分校的校風也都有差别,而新都的這一所,最有名的是新都的權貴子弟不少都在這裏。
一直以來出于身份背景的攀比歧視而引起的霸淩雖然總在被社會熱議,學校也多次強調-教育大家要友相待,但是卻屢禁不止,顯然還沒有多大成效。
你的目的是什麽,陸嘉樹?他問自己。
是像父親說的那樣嗎?忍一忍,然後苟活下去?
陸嘉樹覺得自己有能夠容忍的器量。他一直都是很優秀的人,隻是沒有習慣這樣的場面。承受屈辱的能力需要一定時間的磨煉,但他真正的目标不是承受着屈辱活下去。
承受屈辱,然後習慣麻木,甚至讨好她嗎?
不可能。
他聽到自己告訴自己,我想要的不是這樣,不是在金絲籠子裏的鳥、柔軟綢墊上的貓。
他想要掌握陸家的權柄,想要爲父親母親報仇。
他現在需要承受屈辱,但是絕不能讓自己适應于屈辱。
午間的鍾打響了。
陸嘉樹站在主卧的門外,猶豫着要不要敲門;門卻忽然從内部啓動了開關,向兩側滑開。
陸離的短發亂糟糟的,眼裏仍然帶着将起的蒙然霧氣。或許是得到了休息,她的唇色看起來倒是紅潤了一些,漫不經心地垂着眼,見到他呆立在門前,有些訝異一樣微微擡了眉毛一下,一邊直接走出去,一邊問:“什麽事?”
侍從跟在她旁邊詢問她能不能清理掉那些花兒,陸離随意點了一下頭。最澄也跟在她身後,到了客廳,一言不發地消失在另一側的走廊盡頭。這期間他和陸離既沒有言語對談,也沒有眼神之類的交流,隻是自然而然,帶着那種理所應當的安心感,任由距離拉開——因爲暗自知道他們終究必然還是重見一樣。
陸嘉樹趕了兩步跟在她後面,有點難以啓齒一般,小聲說:“那個……姐姐能留我住下來嗎?”
陸離止住腳步,等待他的後話,解釋是怎麽回事。
“侍從告訴我,要您允許,我才能住下來的……”陸嘉樹輕聲說,“我……我能住姐姐的房間裏嗎?”
“不能。”
或許是幹脆的否定回答讓他太過驚訝,少年睜大琥珀色的眼睛,“……爲什麽?”
牆壁上挂着鏡子,陸離着它慢條斯理地抓了抓亂七八糟的頭發,用理所當然的口吻嗤笑:“一個omega要求住進alpha的房間,到了發情期,你以爲我會冷靜地掐死自己?”說完,才仿佛忽然察覺了什麽,直視着他,眼眸濃黑冰冷,薄唇噙着笑。“還是說,你有這麽**麽?”
縱使是有了心理準備,陸嘉樹也被她這樣的說辭堵得滿腔怒火。明明早上還挑明了要求,現在又指責自己——**——。他忍不住深呼吸了好幾下才能壓抑着怒火,勉強自己露出茫然的笑容,“……可、可是!這不都是姐姐命令我的嗎——我隻是……我隻是……”
他受傷地低下頭,不敢再看她一樣。
“啊,那個麽。”
陸嘉樹聽到她漫不經心的聲音。
“——開玩笑的而已。”
她低垂着眼,好像回味一樣挑起唇角。“因爲你的反應實在很有趣呀,可的弟弟。”
陸離大力地揉了揉他柔軟的短發,轉身離開了。侍從領着她到衣帽間,測好了她的衣物尺碼,告訴她衣物将在明天早上送到。明天一天是自由時間,後天是入學的時間。
整個下午,她無所事事地躺在别館玻璃花房的頂上,看着下面最澄閑靜地修建花枝的形狀;從唱片架上随便撿出一首,空氣裏漾着悠悠閑閑的女聲慵懶的歌,有意無意,耳朵裏隻捉到一兩句歌詞。
“從高空降落/踩在雲上/晃動下雨/啊,我怎麽能忘記你”
晚餐的食譜寫得十分美麗:青翠蔬菜佐日曬蔓揸莓-冰洋笛鯛以香檸胡椒提鮮-例湯佐餐酒。推着餐車的人解釋這是之前的主人定下的餐單,還沒來得及根據她的口味調整,敬請諒解這麽一類的話,陸離一邊聽着,一邊活動有點僵硬的肩頸。
“這個世界上所有的辛苦和勞碌是爲了什麽呢?追求财富、權力與優越地位的目的又是什麽呢?”她輕聲重複舊帝國的政治家亞當·拉特密斯的自傳裏開頭這麽一句話,“引人注目、被人關心、得到同情、自滿自得和博取贊許。”
侍從不知所措,期期艾艾,不知道如何回答她。陸離反而顯得分外随和,“隻是随口一說。”她視線散漫地掃了一下,看到餐酒,又問那女性beta侍從,“我可以飲酒?”
侍從的手指抓在布料的裙面上,唯恐自己失禮,唯唯諾諾,“有度數限制,不過沒有問題的,新都不禁酒——”
然後俊美得驚人的新任宗子湊得很近,微涼的手指抓住她的手,幾乎是貼在她臉旁低語,“那——不要管度數,給我最濃的藏酒,好麽?”
侍從慌亂地躲開視線,卻仍然能感受到她發絲微微擦過自己的皮膚,手心的觸感,漆黑的視線直直地盯着自己,忍不住怔了一下,然後立刻手忙腳亂地後退,低聲說了一句“好、好的!”提着裙子跑開了。
最後留在視野裏的是她裙擺下穿着潔白的絲襪和黑色的小皮鞋的樣子,腳踝的線條很是流暢好看。
陸離覺得她現在很自滿自得,且心情非常愉悅,打開玻璃花房的天窗,拿過氣喘籲籲地跑回來的侍女送來的濃烈的透明液體,喝了一大口進來,辛辣的感覺立刻刺激着味蕾。從将近十個标準米高度的玻璃花房的頂上,陸離找準那靜靜地攏着花的僧人的位置,毫不猶豫地跳了下去。
空氣斯斯破開,隻不過一瞬間,她被一陣強風卷起做着緩沖,接到僧人的懷裏。
最澄的神情裏終于浮上些許無奈,陸離卻問含笑他:“僧人!你能飲酒嗎?”
最澄垂着眼,清淨自然,“佛法戒飲酒。”
陸離含了一大口烈酒在嘴裏,将華美的玻璃瓶子扔到地上,也不管它碎了一地,瓊漿皆盡溢出,趁着還在最澄的懷裏,扯着他的僧衣的衣襟,壓着他,口唇相接,灌給他這一口酒。
僧人頓時嗆了一下,卻被吻着将瓊漿悉數咽下,火辣的感覺灼燒這咽喉,一路燃燒到身體内部。陌生的炙熱的感覺從内部燃燒起來,他明顯地感覺到體溫的上升。
“不是飲酒,不算犯戒。”
陸離擁着他的腰身,含笑溫柔地在他耳邊窸窣言語。
“我給你飲下火焰。”
最澄要推開她,轉眼卻看到她臉頰上泛着紅,眼睛亮得不正常,松開手要撤開兩步,卻身形晃了一晃要站不穩——最終還是微微歎息,重新又抱住她,低聲說:“太過荒唐。”
她散發着濃重的酒精氣,隻聽見這句話,忽然安靜了下來。
過了一會兒,才說道,“嗯,我知道。”着位置的便利,她甜蜜地憐地輕咬着最澄的耳垂,含糊不清地說,“僧人,我要把你養在這個玻璃盒子裏。除了我,誰也看不見你,誰也碰不着你。”
無人看見的位置上,最澄看見她的眼眸裏盛着蒼山冷杉的層疊霧霭,好似立刻要融化成水墜落下來。
罪人重回新都,他在這裏要面臨教會的威脅、議會殿的監視,而她是知道這些的。
這個剛剛獲得自由又墜入籠子裏的驕傲不羁的天之驕子才是最爲孤立無援的。
她還沒看明白新都有多少人心險惡、虎視眈眈,甚至她自己能夠安全地站在這裏已經算是奇迹。
但她知道他的處境,告訴他——
——我會保護你。我會好好保護自己。
她還不知道僧人曾是執刀之人。
“……好。”
最澄輕聲說,又很輕微地歎了一口氣,微微低頭,主動地去吻她。
于是陸離順從閉上眼睛,眼睫潮濕,滲出的眼淚轉瞬消逝,她擁着僧人纏綿地吻到一起。
荒唐人啊。
**
夜晚降臨,僧人早早地回房做晚課。
陸離從頂層的書房裏地出來,看到陸嘉樹仍然倔強地咬着嘴唇,站在客廳裏。
從扶梯上走下來,她本打算放置不理,卻又想到到了今晚零點,二十四小時抑制的腺體幹擾素影響會又過來影響她。——那實在很是煩人,在那種燥煩的情緒的影響下,她幾乎要連夜無法入睡,總是淺淺地睡着,也會做被大火吞沒的夢。
所以剛剛目不斜視地走過幾步,她又轉過身來,“跟過來。”
陸嘉樹仍然站在原地沒有挪動,隻是死死地盯着她,忽然露出一個嘲諷的笑。
“你,這麽饑渴的話,和尚也好仆從也好,不都等着你嗎。”
陸離發出一聲漫不經心的鼻音,“你看到了?”
“看到了又怎樣?”
“沒什麽。”客廳已經關了大燈,隻留下昏黃的夜燈。她站在透明的陰影裏,神情晦暗不明,“難道你不是也在等我?”
陸嘉樹又笑了一下。
“是啊,我等你來提醒你,你還沒有告訴我——是誰讨厭你抛棄你,你又害死了他?”
陸離的身影頓住了。
雖說隻是計劃,但這仍然讓陸嘉樹感受到一種惡毒的快感。
不過很快,陸離緩緩地走出了陰影,站到他面前,沒有絲毫他預計的悲傷或者痛苦的自責。
“換路線了?”陸離說,“好計劃。我挺喜歡這個模式的。”
這麽說着,她一把掐起少年纖細的脖頸擡起來,甚至讓他的腳都離開了地面,一把撞到旁邊的牆壁上!
真實而劇烈的疼痛感使得陸嘉樹不禁感到了後悔,這才看到至近距離下,她的眼裏并不是平靜,而是濃重得刺人的暴虐!無法呼吸,大腦開始發出尖銳的嗡鳴,已經分不清到底是哪裏傳來的痛感,整個身體都疼得讓他想縮成一團卻根本無法動彈——
陸離松開了手。
陸嘉樹順着牆滑下,跌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氣,但**卻帶來喉嚨裏的疼痛,他又不可抑制地咳嗽起來,盡管咳嗽本身也帶來一陣陣撕裂的疼痛。
俯視着他的人背着光,眼神裏毫無後悔憐憫,一片冰冷,用鞋尖踢了踢他的臉,語氣溫和:“仔細回想一下,你該是什麽态度?”
恥辱的感覺卡在喉嚨裏。“讨好”兩個字讓他覺得自己像趴在地上求人的狗,毫無尊嚴地用嘶啞的聲音艾艾叫道:“姐姐——”
然後他又被陸離抱了起來,下意識瑟縮地顫抖起來。
但她卻奇異地溫柔,連聲音都放得柔軟,“怕我?傻孩子,開玩笑而已。不要鬧别扭了,這樣多好。”
讓人恍惚要産生幻覺的溫柔對待中,他坐在卧室的沙發上,乖乖地任由陸離動作細膩地上傷藥,然後輕柔地揉了揉他的頭發,關掉光源,抱着他躺在床上。
黑暗裏一片寂靜,兩個人的呼吸聲又清又淺。陸嘉樹回想起來,越來越搞不清楚陸離的喜怒無常,到底哪一個樣子才是她的本性?
所謂的讨人喜歡像是最絕妙的反諷,在主體者下定決心要讨人喜歡那一瞬間開始進行。
讨人喜歡是一種表演行爲。陸嘉樹在猜測着陸離的喜好進行表演。
作爲一種表演行爲,演員要進行猜謎式的試探來采取符合觀衆要求的行爲,探尋什麽樣的行爲具有有效性。往往越是漫不在乎的人,卻越能輕而易舉地吸引所的人;然而強烈的目的性使得陸嘉樹早早地失去了主動權,定下的認知一再被她反複否定,使他要被動地不斷訂正自己的價值,來來去去精疲力竭,連堅持都要被消耗幹淨,卻仍然無法摸索到她到底是什麽樣的人、所求到底是什麽。
“……姐姐?”
“嗯。”
陸嘉樹看不清她的表情,試探着說:“……對不起。”
過了一會兒靜寂,陸嘉樹突然聽到一聲輕笑,然後陸離翻身壓在他身上,懶懶散散地環抱着他。雖說她體型偏瘦,骨骼其實在alpha裏頭也算小巧,但是畢竟是一個人的重量,陸嘉樹被壓得有些難受,又看她一副要這麽睡過去的架勢,連忙推她,“姐姐——”
陸離的聲音低低地,“很重?不能呼吸嗎?很熱嗎?困擾嗎?很難過嗎?很屈辱嗎?”
陸嘉樹搞不清她又要做什麽,隻是勉力搖頭,“姐姐喜歡我,我很開心——”
她又嗤笑了。“明明恨我恨得要死,卻還要這樣讨好我,你屈辱的樣子真是太可了。如果能看到你可的又恐懼又恥辱的表情更好了……啊,我又說了很可怕的話?——都是玩笑,不用在意。”
陸嘉樹身體僵硬,根本不敢放松,連呼吸都屏着小心翼翼,“姐姐不喜歡我,我可以去找保護協會住的……不會打擾姐姐了……。”
“嗯?誇你可的部分并不是開玩笑。”她終于又懶洋洋地滾到一旁,把陸嘉樹攬到懷裏,“安心地住在這裏。”
“可是您中午還說——”
“忘了。即使說了,也都是玩笑。”
陸離打斷他的話,然後又不知道被什麽東西逗笑了,含着很明顯的笑意,“不用怕,算你到了發情期——”
話講到一半,少年瑟縮了一下。她更加帶笑。
“我也會好好殺死自己的。”
“——這……也是玩笑嗎?”
陸嘉樹移動了一下身體,被子發出窸窣的聲音。陸離将鼻子埋在他的發頂,聲音低得好像呢喃。
“誰知道呢。”(83中文.8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