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星上模拟原始自然光的系統無休止地運轉,将醒的晨光熹微起來,投進房間裏,帶着暗淡的藍色的微光。
“宗子将要從舊都來了。”
侍從敲了敲門,謹守着規矩不敢進屋,隻是站在門口,畢恭畢敬地提醒屋裏的人,“您該準備和宗人們一起去空港了——”
“我知道了。”
陸嘉樹漠然地看着光屏上那個名字。
陸離。
據說是父親的情夫的孩子,比他早了一個月出生,自小長在舊都的祖墓星上。
然而陸嘉樹自小早慧,很清楚幼年時父母争執吵架,父親曾告訴母親那孩子和她的生父身份背景複雜,他是不得已才承下這個擔子的,隻是給他們一個多少見得點光的身份。
他們是舊帝國的重臣,重又舉家遷移到新都,投奔大統領,最初時免不了立場艱辛,遭人排擠不信。難得是家底殷實,宗人又十分有能,整個家族終于又漸漸步入正軌,正是百廢待興的時候。
前一陣子父親忙得不見蹤影,回來後在客廳裏枯坐了一夜,一味悶聲抽煙,早上見到陸嘉樹,連勉強一笑,都做不出來。
最後他說,“嘉樹,你是個好孩子。你比好多alpha還要聰明能幹,隻是委屈你總還是要嫁人。往常我以爲自己還能護着你好久……是讓你心高氣傲一些,也沒有什麽所謂。隻是現在——”
父親的聲音艱澀地哽住,眼裏的血絲愈加地疲憊。
眨了眨眼睛,父親久違地拉住他的手,沉默地撫摸了一下他的頭,說道:“……我沒護住你媽媽,到現在更是沒護得住你。但我要護得住陸家。我不求你體諒我,隻希望你能記得多忍一忍……多……忍一忍——……。”
他還要再說什麽,卻最終掩面垂首,泣不成聲。
太陽升起,全副武裝的軍員帶着晨間的新鮮空氣進來。
陸嘉樹第一次看到那樣佝偻的背影。
那一天,父親“死”了。
宗人們仿佛一無所知,給墓星上住着的那個“私生子”送信,說“宗子無後而亡”,要她這位年輕而天資卓越的alpha回來當繼任宗子。
“無後”是因爲omega沒有繼承權。
你是個omega。
陸嘉樹眨了眨有一點幹澀的眼睛,撐着有點發麻的膝蓋站了起來,走出房間。
侍從們魚貫跟上,爲他披上外衣,整理儀容。
坐進車裏,他看向窗子上映射出來的那個神情冷冷淡淡的少年。窗子裏的陸嘉樹膚色白皙,過了一會兒,很自然地柔和起了神情,他琥珀色的眼眸中氤氲着柔軟的濕氣,不安的咬着唇。唇紅齒白,眉眼低垂,瑟縮地、惹人憐地看了窗子外的陸嘉樹一眼。
從舊都西來之人,是個生長在寒冷墓星上的十六歲的alpha,帶着個很秀美的僧人。
想象着她會是怎樣的人,陸嘉樹喃喃地、柔軟地,仿佛自言自語,從喉嚨裏擠出來陌生的音節。
“……姐姐。”
他好像被自己竟然能發出這樣甜膩的稱呼驚訝了一下,微微茫然了一下,然後想了一想,偏過頭輕輕笑了起來,又可憐可地、柔柔軟軟地叫了一聲。
“姐姐。”
忍一忍,陸嘉樹。
**
起初是叮叮的聲音傳來,仿佛一串散落的珠子,漾起波紋狀的水花兒。
然後漸漸變成了窸窸窣窣地推上沙岸的海浪,雪白色的浪花嘩啦啦嘩啦啦拍打起潮濕的黝黑的礁石。
一葉小舟孤零零系在岸旁,随着海面的起伏悠悠地晃蕩。
你要起航嗎?
群星寂靜,夜幕純淨得不見一絲星光。月亮倒也明淨,但是那麽一輪孤零零的月亮,發着有點凄涼的光暈,也見不到什麽雲。
星河何處?
有個聲音告訴她,這是你必将乘上的舟,你必将航行的海。
你将見到群星無數次墜落,日夜倒轉,天地傾覆,時間變成墳墓,萬物坍塌沉默。
你的名字将爲衆生所知,不管是唾罵或是贊譽,你永是航行之人。
你要起航嗎?
海面波瀾晃動,陸離覺得自己仿佛醒在一個淡淡的夢之外。她踏在小舟上,四周是一望無際的浩瀚汪洋。周天既無星辰,也無日月。海面裏點亮起無數飄搖浮遊的幽幽藍色的水母,像是無數盞冰冷的燈籠。在富有節奏地晃動的水波中,微生物受着外界的刺激,發出螢亮的光芒。
她像航行在透明的光河上,數億盞安靜的燈火随着河水漂流而下。水面平靜,她要墜入夢裏,伸手去撈那朦胧的碎星。
又深又靜又美的光河柔柔地、恍了眼睛,視線變得深遠,恍恍惚惚地向更深處去、更深處去——
——海将吞沒你。
海将吞沒你!
陸離驟然清醒過來!
海面仍然又平靜地、讓人安心地有節奏地起伏着,溫和得仿佛一首搖籃曲。
陸離看向自己的手,她手裏不知何時,已經拈着一枝不知何處來的瑩瑩發光的花。花朵潔白可憐,綠葉鮮嫩,帶着清新的氣息。
在清晰地感受到氣味的一瞬間,陸離醒了過來。她看向自己空空蕩蕩的手,伸握了一下手掌,忽然了悟自己的确得到了“花”。
這是她的異能嗎?
她想到天賦評價的事情。天賦除了決定一個人的擴展極限、适應性、學習能力這一類基礎能力之外,還是另外一項更重要的能力的評定标準——異能。
能否覺醒異能、異能的稀有性及可應用性、異能的開發程度,很大程度上和天賦評級是正相關的。度過第二發育期之後的alpha要靠所有這些的綜合評價來被定位,規劃自己的人生。
陸離隻是選擇進入了個人練習場,陷入了剛才那樣的空間裏。
在外界看來,她隻是普通地睡了一覺,但她自己卻一點也感覺不到補充了睡眠之後的舒适感,反而覺得更加疲憊,有種不眠不休地高強度訓練了一整天的感覺。不過她知道這隻是生理性覺得疲憊,精神上倒格外興奮,開始推導起自己剛才的經曆。
她之前看書,的确看到暢銷的指導書上說用催眠指導異能具現化,對很多形而上的異能的鍛煉很有成效。隻是每個人的異能多少都有差别,陸離不能确定自己的異能到底是那片無邊無際的大海,還是那一葉小舟,亦或是單單那一朵花。
系統簡陋的開始選項界面裏出現兩個子菜單,[個人練習場]、[任務]。其中[個人練習場]上又附帶了說明,“本空間僅爲誘導性異能鍛煉場,異能開發度達成60%以後則默認不需要進行此誘導進入場,個人練習場将自動作廢;宿主自行鍛煉出異能具現化能力後也将自動清除此選項。”
氣流摩擦的聲音傳入耳膜,陸離打開單向透視牆,線條模糊的雲層向高處升起,整個飛行器仿佛墜落一般;很快,速度變得穩定起來,初升的日光穩定而明亮地照**來。
新都。
一望無際的海與空港,内陸部分高樓大廈鱗次栉比,銀色反光鏡面的外壁上映射出冰冷的倒影。移動的浮車之流和路燈的光河無力地亮着,像是這座星球的血液汨汨。一掠而過的視野上升消逝,她所乘坐的飛行器沉入金屬降落井裏。
——這是已經到達了目的地。
飛行器的外殼夾層裏開始進行冷卻程序,陸離想了想,模拟着“花”的概念,閉上眼睛,向着空空蕩蕩的空氣伸出雙手。
仿佛那空氣裏本有一大捧嬌豔欲滴的花,隻是被她抱住,捧個滿懷,才顯現出影子。潔白疊瓣的木香花還帶着清晨的霧氣凝下的露珠,鮮嫩的葉子飽滿地舒展着。
隻是将“花”的概念具體出來,一口氣耗幹了她現有所剩無幾的精神力。缺乏睡眠和休息,再加上初次操作導緻大量無謂的冗餘浪費,幹涸的感覺刺得陸離太陽**處隐隐作痛。
她稍微閉了閉眼睛,平靜下來,并且冷靜地判斷自己的異能不僅僅是“花”,而大概是别的什麽概念類的異能。
從黑暗中重新回到光明的視野,這十四年她困在那墓星與冷杉樹一起度過的歲月裏,像急待過冬的松鼠一樣懷着貪婪與不安儲存的見聞迅速地運作起來,讓她能夠準确地評估衡量自己的異能到底在什麽水平。
結論是——
陸離,非常強大。
——哈。她不禁要低垂下眼睫才能壓抑住即将溢出的狂氣的自滿了。
艙門打開,陸離擡眼,看到僧人依舊穿着素黑的僧衣,靜默地等着她出來。注意到那一捧生機勃勃的潔白嬌嫩的花兒,他像問詢一樣看了她一眼。
陸離于是抱着滿懷嬌嫩欲滴的鮮花兒,走出房門。
經過他身旁時,她小小地笑了一下,說:“最澄,我要當個荒唐人了。——你會養花兒麽?”
艙門無聲地滑着閉合,并在一起。最澄靜寂地跟在她身後差上幾步的地方,神情安靜得無悲無喜。
“自然。”
終于飛行器也打開外壁倉,外面的空氣要稍微更溫暖一點。空港的私人接機室裏照明十分賣力,明亮得要把房間給膨脹起來,如有實物。
前面不遠的地方,四個人畢恭畢敬地向她行了一禮。
陸離一個一個打量過去。三個略顯老态的alpha,分别任宗長、宗直、宗相;一個纖細白皙的omega少年,見到她捧着花出來,明顯地露出了不安又期待的神情。柔軟的亞麻色棕發,濕漉漉的琥珀一樣的眼眸,少年将手背在身後,微微偏了一下頭,抿了一下唇——唇瓣紅得嬌嫩柔軟,露出淺淺的梨渦,“……姐、姐姐……。”
陸離看到他的眼眸柔軟又幹淨,似乎從來不曾有過任何負面情緒。輕柔而陌生的omega信息素的感覺刺激着她的腺體,讓她漠然地想到,這個人一定十分厭惡自己。
一個能夠擁有繼承權的、來曆不明的私生子突然出現,導緻了他的父親的死亡,并且被族内默認爲是送給自己的“禮物”——看來他們知道腺體毒素的事情。
不過那好辦了,并不必忍耐自己的情緒。
她甚至帶着一點惡趣味的快感想,如果他那麽恨我,卻發現最終喜歡上了我,又該有多有趣啊。
——禮物要珍重地收下,才算是禮儀端正吧?
但她表面上不動聲色,仍然面無表情地注視着他。
他于是好像害怕一樣瑟縮了一下,聲音變得細若蚊呐,甚至還磕磕絆絆結巴了一下,但還是鼓起勇氣,接着說道:“歡、歡迎你來新都,姐姐。我、我是陸嘉樹。”
蒼白明亮的燈光下,西來之人穿着線條淩冽的肅殺的黑色,短發也幹淨利落地斷在耳邊,形成流暢的弧線。她膚色蒼白得讓人想起墓星無邊無際的針葉林樹海,眉眼之間都是鋒銳而寂靜的顔色。下巴尖尖的,睫毛很長,眼睛和頭發都是濃得化不開的深墨色,五官精緻得甚至不太像一個精悍的alpha,若非缺乏色彩而顯得冷硬,甚至要談得上豔麗了。尤其恰好的是她的嘴唇既薄且有一點翹,傲慢的孩子氣被分割得很好。
見到真人,才知道照片是多麽的無力。陸嘉樹之前隻知道她來曆不凡,基因也好,自然會好看一點,卻不知道她竟然好看的要灼燒人的眼睛。
帶着夤夜穿越星河而來的些許疲憊,她面無表情的美貌毫不留情地刻進人眼底,是濃墨重彩的一把刀。然而她偏偏卻捧着生機勃勃、鮮嫩可的一捧花,那層疊荼蘼的白色鮮嫩得好似快要着翠綠飽滿的葉子燃燒成燈光的白色,點燃一樣鍛鑄這把淩厲的刀。
陸離。
她把那捧花不由分說地塞到陸嘉樹的懷裏。
那柔軟的琥珀色的眼眸裏浮起懵懂的疑問,抱着對他來說甚至有點沉重的一大捧花,微微擡頭看向陸離。
“……姐姐?”
陸離于是露出一個很淺的笑容,親吻他的額頭,然後不顧擠壞了捧花的形狀,攬着陸嘉樹的腰,将他抱在自己懷裏,零落的潔白花瓣紛繁飄落。陸嘉樹于是很羞澀一樣将臉埋在花裏,想要掙一下,卻又被抱得很牢,紅了臉,低下頭,安靜地依偎着抱着他的“姐姐”。
宗人們對此視若未見,公事公辦,先問她,“宗子大人,這位僧人如何安排?”
陸離說:“僧人古寂。叫僧人莳花弄草,最是好看。”
最澄的仿佛什麽也沒有想,也沒有什麽情緒,像是個很有賞玩價值的擺件,不言不語。
“宗子大人,立宗子的典禮,您看何時爲宜?”
“不必。”
“宗子大人,還有一事……”宗長躊躇猶豫,見陸離始終神情淡漠,沒有要接他的話說“您請說”的意思,隻好自己繼續下去,“您尚且年幼,還有學業要專心,況且也不熟悉繁雜事務;族裏且議在您成年之前,暫時另立族正,代您解決這一概煩擾的事情。對外也不會宣布,絕對不會影響到您的名聲,該有的待遇,絕不會對您有任何虧欠。待您成年了,随時返還所有權務給您——”
……您看如何?
這半句已經不必問了。在等待陸離回答的空隙裏,一時間竟然十分安靜。
陸嘉樹借花掩藏起自己些許的緊張。這是能夠控制陸離給族内帶來的影響到最小程度的方案,隻看她是否會是年輕氣盛、少不經事且眼界淺薄的那類alpha了。當然,縱使她不同意,硬要在這個點把事情搞僵,面上宗人們還是會同意的,但私底下自然不一樣了。
然而陸離隻是平靜地看了他們一眼,有些倦怠一般漫然不在意地道:“随意。”
她想到自己能夠離開墓星的軟禁範圍來到新都的原因。
——幕後的人願意因爲美人爸爸自殺放她出來,這說明他們之間一定是有什麽過往的交情的,況且分量很重,甚至能讓對方願意承受更大的威脅。
同時美人爸爸暗示自己,她即使在新都大概也是受人監視的,如果一旦太過峥嵘,會被視爲過度威脅,不能保證自己的安全。她在明處,不知名的敵人在暗處看着她——所以她有必要做個荒唐人,才能麻痹周圍的視線。
所以,最開始要掌握到陸家的勢力是不理智的。她尚且沒有任何部署,即使在這裏不讓步,實質上也并不知道陸家是否對她有什麽隐瞞、是否盡心盡力;更有可能的是前任宗子含恨在心,恐怕是布有一些暗手的,算她把宗子實權拿到手裏,十有*要麽是拿不住,要麽是被反噬其身。
陸離的安全保障在于美人爸爸的死亡、她表現出來的荒唐桀骜,還有世界上最強的暗殺者僧人最澄。
以她的天賦來說,假以時日,如果需要陸離是沒有得不到的東西的。觸手可及的東西那麽多,好像從前讀不完的書;聰明人應當做的選擇卻不是貪婪渴求,而是理智地做出自己需要的選擇。
權柄能讓有能之人快樂,也足夠讓庸人泥潭深陷。
更何況剛才系統發布了支線任務。
[支線-攻略。目标對象陸嘉樹,攻略完成将獲得豐厚獎勵與稀有稱号。]
陸離看了一眼懷裏的少年。他小心翼翼地擡起眼睛,不意與她漆黑的眼眸對視,立刻羞紅了耳朵,窘迫地低下頭,好像埋怨一樣輕聲叫道:“姐姐……”
“嗯。”
陸離漫不經心地一邊回答着,又貼近他的臉側,像是根本不懂得這樣的距離很不合适。傳導到腺體的味道甜甜的,又柔和又幹淨,像水果味兒的奶制品。
宗人們在前面引路,僧人像一個沉默的影子。陸離抱着陸嘉樹,走過人潮來往的空港大廳。周圍的行人投來的視線讓陸嘉樹假意羞澀,靠在陸離的懷裏。花枝簌簌地發出聲響,他告訴自己,忍一忍。(83中文.8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