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西的眼神看過去,正遇着新娘的眼神望過來,子西覺得這位嫂嫂的美貌,十分熟悉,眉目秀麗,宛若黛含秋水、青明略沁芳綠,又有一雙淺淺的酒窩,真是态生雙靥、杏苞微斂煙霞。子西是着意去偷看,而新娘的眼神是含羞無意間的掠過,看嫂嫂眼神回收,重又颔首,細微處優雅淡然,子西不禁癡了,撒帳的喜娘從他手裏拿走棗子,他一個小厮,就該退開,可是子西看出了神,兀自呆呆望着新娘子站在那裏。
内中一個年紀較大的喜娘,看子西還不走開,輕輕呵斥:“你這小厮,呆在這裏做什麽?還不快出去?”偏生子西愣了神兒沒聽見,這喜娘看子西沒反應,便喚管事的家丁,叫把子西轟出去,而此時子西的叔伯兄弟們也都在外間,相隔不遠,聽見動靜過來看個究竟。人群騷動,子西這才一個激靈回過神來,得馬上逃開,不然被認出來可就慘了,這麽想着,子西撥開人群就竄出去。看子西逃走,屋裏人們轟一聲炸開了窩,不等子元他們兄弟吩咐,管事的立即招呼家丁追上去,務必要将這個小厮捉拿回來,子元立即去堂屋報告父親王堅和叔父王蒙,他一肚子疑惑:這個人究竟是誰,假扮成小厮來攙和婚禮,他到底有什麽圖謀?
聽到屋裏鬧騰,溫修在外間就覺得壞事了,沒多久看到子西竄出來飛奔而去,确證了他的判斷,按照事先和公子約好的應對策略,他向着相反的方向跑去,兩個少年,穿着一樣的衣服,年歲身段都差不多,單單從背影上看差别不大,他們以爲人們會混淆他們兩個,隻把其中一個當作肇事者追捕而放棄另一個。
子西和溫修想的沒錯,但他們忽略了重要的一點,他們隻是兩個人,周圍有一群人在圍堵他們,别說兩個,就是四個八個,恐怕也全都會被抓回來,一個都不會落下。
沒有懸念,家丁們把他兩個分别圍起來,圍追子西的那群人困住子西一看,有兩個立即認出來是二老爺的獨生公子,馬上臉變笑容,呵呵一笑說:“原來是公子,逗我們好苦,你要說一聲,我們也不這樣追你呀。現在還要勞動公子,請跟我們回去一下,小的們也好交差。”子西垂頭悶悶,知道這下闖了大禍,一聲不發隻好跟他們往回走,家丁們尾随在後。
追捕溫修的家丁捉住他,剛打算把他綁起來,溫修就叫起來:“我是二老爺家公子的親随,溫修,你們想幹嘛?動粗嗎?”被他這麽一喊,這些大老爺的家丁即便不認識他,倒也半信半疑,且不捆他,緊緊逼着他來到堂屋階前。
主仆二人一前一後站着,一樣的垂頭喪氣,王堅不知道子西是受罰逃出來的,以爲就是小孩子頑皮,故意換裝鬧着玩,哈哈一笑拉過子西說:“玩就玩,跑什麽嘛,都是自己家。”對于弟弟的這個獨生子,王堅也是愛之有加,幾乎跟自己的親生兒子一個樣。衆人見此情景,也都松了一口氣。
王蒙卻是知道子西是受罰出逃,人前發作,隻會更加丢自家面子,所以他也随意斥責幾句,糊弄過去,末了叮囑子西晚上早些回家。
聽到“早些回家”這四個字,子西和溫修不說話悄悄對視一眼,他們心裏明白,這下可有苦頭吃了。
晚上王蒙回家,帶着七八分酒意,進門換了身家常衣服,子西早已經進來跪在案前,垂着頭,不敢辯解。
王蒙也不像上次那樣長篇大論、苦口婆心地解釋勸說這個在他看來不成器的兒子,就說了一句話:“來人,用鞭子抽他。”
門外的家丁,将一條馬鞭遞進來,屋裏的親随接過馬鞭,對着王蒙作揖,然後鞭子不急不緩,不輕不重,抽打在子西身上。子西知道親随不敢下重手,也是在做樣子,盡管做樣子,馬鞭落在子西這樣一個從小嬌生慣養,不曾吃得半點苦頭的富貴公子身上,也疼得他渾身抽搐。一開始子西還忍着不啃聲,十來下後熬不住了,大聲哎喲起來。
聽到兒子慘叫,王蒙的頭低得更低,幾乎額頭緊貼着桌案了,可他不讓親随住手。
堂屋外的其他侍從,聽見子西從沒聲音,到哎喲大叫,再到輕微呻吟,感覺到事态不祥,幾個人竊竊私語商量幾句,立即跑進後院去禀報夫人。王夫人聽說情形,不顧平日夫人的威嚴,邊往前堂小跑,邊擦滿臉眼淚。
王夫人進屋,執鞭的親随随即停手。夫人給王蒙請安,側侍在他身邊,小心地問:“老爺,咱們就這一個兒子,他犯了什麽過錯,非得如此?”
“什麽過錯?還不是你平日嬌縱的?我昨日罰他在廖一軒自省,今日他就逃出去去子田的婚禮,還打扮成個小厮的樣子,成何體統?想我王家,世代大族,門第高貴,何曾有嫡傳子弟,無故打扮成下人的?辱我門楣啊。”
王夫人擦了一把眼淚,略略思索,回道:“老爺所言不差,大族子弟,該有士族風範,但子西這孩子,平日裏憐貧惜老,書畫兼長,于黃老鎮靜之道也善鑽研,我們大家遺風還是沒有丢的。”
王夫人幾句話,說到王蒙心坎上,他深鎖的眉頭稍微舒展,長歎一聲,命子西退下。他和王堅兄弟兩個,哥哥王堅雄才大略,精神滿腹,撐門楣、耀祖宗,而他本人則稍顯平庸,雖然有世家遺傳的财富,以及哥哥在朝廷的襄助,他保持富貴生活絲毫沒有問題,但他多麽希望這個獨子,能夠身段柔軟,胸有韬略,好彌補自己的不足。當時東晉士族,以清談爲本,所以王夫人這些話,倒是也解了他的怒火。
四個子西屋裏的丫鬟進來,扶了子西一步三顫出去,王夫人愛子心切,跟着也去看子西,兒子從小沒被這樣打過,隻希望不要傷筋動骨,否則她也不想活了,想到此處,她的眼淚更像是斷了線的珠子一樣,止不住滾落,濕透了随手的巾帕。
子西挨了打,身上隐隐有血痕顯出來,天氣又熱,汗水浸漬着傷痕,鞭子抽過的地方,火辣辣地疼,他額頭布滿汗珠,嘴唇慘白,咬着牙,緊緊捏着娘的手,忍受消腫散瘀藥物塗抹時的痛楚。此刻,他忽然想起新嫂嫂看他的眼神,雖是無意,但那眼神看過來時雅緻的姿态,令他全身心沉迷,仔細體會,居然忘卻肉體的疼痛。
王蒙猶自坐在案後發悶,子西的事就這麽過去了,他又擔憂朝政,他們君臣南渡有幾年了,但與江東大族之間,始終存在隔閡,最初是完全沒有往來,經過他哥哥王堅的努力,這幾年接觸漸多,也獲得一些南方世家認可,但總是貌合神離。
有個丫鬟近來給王蒙換茶,王蒙才想起來什麽,他叫一聲:“來人”,兩個親随過來作揖,他吩咐:“溫修打二十鞭,以後不用跟着子西了,作個雜役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