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得知敵情後,駐守重泉的魏将樂弈、馬祿二人登上城門樓,窺探秦軍的布陣。
馬祿皆是司馬安的部下,談不上有多優秀,但也稱得上是合格的将領,至少在樂弈得到司馬安的授權後,馬祿非常配合樂弈的所有行動。
當然,樂弈能感受地出來,馬祿會聽命于他,隻是因爲司馬安的命令,而非是因爲他樂弈。
但不管怎麽樣,樂弈還是頗爲滿意的,畢竟他最擔心的就是與司馬安的河西軍鬧出矛盾,不過事實證明,司馬安這位功利心極強的将軍,他所帶出來的軍隊,在令行禁止方面頗爲嚴格,比較樂弈當年在韓國訓練出來的北燕軍毫不遜色。
唯一讓樂弈有點在意的,就是馬祿對秦軍的敵意。
據樂弈所知,馬祿對秦軍的敵意,原因在于八九年前,那時秦國在「第二次中原諸國混戰」末期,出于某些原因對魏國不宣而戰,在此期間,陽泉君嬴镹利用此前與聶剀、邬婁等人的交情,詐取了「栎陽」、「蓮勺」兩座城池,且俘虜了聶剀、邬婁二将。
一年後,因爲魏國在與諸國的戰争中取得了最終的勝利,秦國畏懼,遂與魏國簽署暫時停戰協議,爲期兩年。
當魏國同意了秦國的暫時休戰協議後,秦魏戰争便就此結束,被俘虜的聶剀、邬婁二将,也被秦人放回了魏國,回到了司馬安的麾下。
事實上,司馬安并沒有過多怪罪聶剀、邬婁二将的意思——雖然司馬安大将軍确實很生氣,生氣于聶剀、邬婁二将居然如此大意,但事已至此,且秦國當時也已經退還了栎陽、蓮勺兩地,司馬安便沒有過分責怪聶剀、邬婁,僅僅隻是降了二人一級将職,叫二人戴罪立功,繼續鎮守栎陽、蓮勺兩地。
但聶剀、邬婁二人自己卻無法釋懷,在分别回到栎陽、蓮勺兩城後,沒過半年就相繼去世了。
這讓司馬安麾下的白方鳴、龐猛、馬祿、季鄢、樂逡以及此刻駐軍在河套的聞續等人,皆頗感悲傷。
畢竟彼此都是司馬安麾下的部将,有着至少三、四年的交情。
白方鳴雖然玩世不恭,但卻頗爲理智,覺得陽泉君嬴镹與他們各爲其主,也沒有什麽好苛責的,但龐猛、馬祿,季鄢、樂逡等人卻始終無法釋懷。
在聶剀、邬婁二人死後,馬祿受司馬安之命駐守栎陽,一晃就是七八年,在此期間,在爲其兩年的魏秦停戰期間結束之後,馬祿便時常帶兵騷擾秦國。
但很可惜,駐守在高陵的,乃是秦國的武信侯公孫起,以馬祿的能力,還也不至于使公孫起感到頭疼——不過馬祿也不在意,反正他就是想惡心惡心秦人而已。
魏昭武九年的時候,秦軍初次對魏國用兵,揮軍攻打栎陽、蓮勺兩地時,馬祿亦在栎陽拼死防守,但很可惜,河西軍當時并沒有能匹敵秦将公孫起的将領,在公孫起的策略下,魏軍不幸打了幾場敗仗,導緻栎陽、蓮勺兩地被秦軍所攻占。
随後,得知戰況的河東守魏忌以及桓王趙宣,便相繼率領麾下軍進駐了河西,協助河西軍防守區域,總算是堪堪擋住了秦軍。
十年來的恩恩怨怨,使得魏将馬祿迫切希望反攻,奪回栎陽,甚至于一口氣打到秦國的王都去。
但遺憾的是,如今重泉的守将樂弈,這位被天策府派來輔助年邁的司馬安的前韓國名将,卻選擇了固守。
當然,樂弈「固守」策略是沒錯的,畢竟這一點得到了天策府的認可,甚至于天策府主動要求河西戰場上魏軍隻需拖延秦軍即可——畢竟當時魏國正将全部精力消化齊、楚、越三國,暫不希望西線這邊擴大戰争的規模。
不過馬祿沒想到的是,他魏軍沒有采取主動進攻,對面的秦軍竟然發動了攻勢,甚至于,在短短二十天内進攻了他重泉整整八次——算上今日這次,那就是整整九次,幾乎是兩天一次進攻的頻繁程度。
雖說在前八次攻城戰中,馬祿麾下的魏軍對秦軍造成了巨大的傷亡,粗略估計至少有三四萬秦軍倒在重泉城外,讓馬祿得以宣洩心中的怨恨,但是對于秦軍如此瘋狂的攻勢,說實話他難免也有點擔憂。
“秦人簡直瘋了!”
眼瞅着城外的秦軍已發動了兇猛的攻勢,馬祿皺着眉頭說道。
聽聞此言,樂弈雖然臉上面無表情,但心底卻頗爲贊同馬祿的話。
與楚國那種用人命堆出勝利的将領不同,魏韓兩國的将領幾乎不會用這樣的方式去赢得勝利,尤其是樂弈。
與已故的韓國雁門守李睦以及如今駐守在河套的廉駁一樣,樂弈亦有一套自己的用兵準則,比如說,不做無謂的犧牲、殺戮。
在曾經的韓國,論用兵,就當屬李睦、樂弈二人,原因很簡單,因爲李睦與樂弈善于用奇謀。
李睦最擅長的就是「騎兵奔襲」,他麾下的騎兵可以在短短一兩日内去偷襲數百裏以外的敵軍,且期間敵軍根本摸不着李睦的動向。
而樂弈,則最擅長用計略破城,在他的用兵方式中,「城池」反而始終并非是首攻目标,他更傾向于利用圍城打援等計策,擊潰敵軍的有生力量,且從始至終維持對該座城池的壓迫力。
就比如樂弈前兩年攻打楚國的時候,前三十日按兵不動,引誘壽陵君景雲與邸陽君熊瀝率軍從駐守的防線支援相城,而後,設計一舉擊敗景雲與熊瀝,在擊破了後兩者駐兵防線的同時,還順勢将相城奪下,這就是樂弈慣用的手段。
在樂弈看來,爲将者,應該用計謀來取勝,否則,跟一莽夫有何區别?
而秦軍對重泉縣進攻,在他看來就缺乏‘優雅’。
不過話說回來,面對着秦軍的‘莽攻’,他重泉縣搖搖欲墜,這倒也是不争的事實。
這也是沒辦法的事,畢竟這場仗已經打了近二十日,此前樂弈命人在城外布下的防禦設施,已經被秦軍拆光了,城外的護城渠,也因爲堆滿了秦軍士卒的屍體而失去了阻礙秦軍的功能,在加上城内的箭矢、弩矢幾乎也已耗盡,這使得樂弈在今日開戰的那一刻,就開始在思考撤退問題。
什麽?死守重泉?與這座城池共存亡?
不,優秀的将領,是不會拘泥于一城一地得失的,這絕非是狡辯之詞——樂弈在重泉縣擋住了秦軍二十日,對秦軍造成了三四萬的傷亡,這在眼光卓越的将領看來,本身就是一場勝利。
說得再簡單點,秦軍爲了打一座重泉縣,就不惜犧牲三四萬的士卒,那麽,秦軍打「頻陽」需要付出多大的犧牲?之後再打「臨魏」呢?
隻要每座城池都能讓秦軍蒙受巨大的傷亡,秦軍頂多隻能攻下一個河西郡,就會陷入兵盡糧絕的地步——相比之下,丢幾座城算什麽?反正過不了多久就能奪回來的。
想到這裏,樂弈對馬祿說道:“馬祿将軍,下令城内的士卒,準備後撤。……待秦軍這撥攻勢退卻之後,我軍立刻撤離,不得耽誤!”
“後、後撤?”
此時馬祿正死死盯着那些正在攻城的秦軍士卒,聞言大感驚愕。
仿佛是猜到了馬祿的心思,樂弈正色說道:“馬祿将軍,我軍的兵将已經竭盡所生阻擋了秦軍二十日,再無法比這更出色了,若死守城池,便是叫我軍士卒在箭矢耗盡的情況下與秦軍厮殺,以己之短、攻彼之長,此非用兵之法。……與其叫士卒們因此犧牲過多,不如退到下一座城,下一座城有堅固的防禦以及充足的箭矢,在那裏禦敵,豈不比在這座殘破之城更加容易麽?”
馬祿聞言微微點了點頭,但旋即又猶豫地說道:“可是這座城池……”
樂弈搖了搖頭,告誡道:“馬祿将軍,我軍在重泉縣,用萬餘兵将的傷亡換取了秦人至少三四萬的傷亡,縱使是丢掉了城池,這仍是我軍的勝利。……須知城池隻是死物,今日秦軍勢大,将其奪走,待等他日我軍反攻,仍能将其奪回來。但倘若選擇死守城池,使你我麾下剩餘的兵力皆因此而戰死,且最終秦軍還是攻陷了這座城池,介時便是‘人地兩失’的局面,同時也是我軍的真正戰敗。……善戰者,不争一城一地之得失。”
馬祿一臉好似茅塞頓開的表情,點點頭說道:“末将受教了。……末将立刻就派人傳令城内各軍。”
“唔,有勞了。”
樂弈點點頭,再次将注意力投向戰場。
正如他所估測的那樣,雖然今日秦軍的首輪進攻頗爲兇猛,但因爲是首輪進攻,他重泉縣的魏軍無驚無險地便守了下來。
隻是越往後,因爲兩軍兵力差距的關系,他魏軍一方的壓力就難免越來越大,這也是樂弈決定在秦軍第一波攻勢結束後就立刻撤兵的原因。
待等小半個時辰後,眼瞅着負責第一波攻勢的秦軍士卒死傷地隻剩下十之二三,且城外遠處的秦軍本陣,又有一支萬人規模的軍隊正在列隊準備攻城,樂弈果斷下令撤退。
在他的命令下,西城牆一帶魏軍迅速帶着傷員下了城牆,同時,遭受秦軍佯攻的南北兩側城牆上的魏卒,亦于同時撤下城牆,一同從東城門撤離。
爲了防止秦軍趁機追擊,樂弈非但親自率領一支軍隊留下斷後,還下令一把火燒掉了城内的房屋——不得不說他此時亦頗爲慶幸,慶幸像河西郡這種戰亂地區,境内的城池都幾乎沒有什麽魏人居住,隻有司馬安的河西軍以及雜胡的諸部落,且那些雜胡早就将部落遷移到了臨魏一帶,這使得樂弈可以毫無顧慮地在城内放火,而不至于遭到魏國國内民衆的指責。
樂弈的主動撤離,讓秦軍終于攻占了重泉城。
縱使是武信侯公孫起這等秦國的名将,在此時亦忍不住要在心底發出一聲「真不容易」的感慨。
可不是嘛,十幾萬秦軍圍攻重泉縣,花了整整二十日,付出了三四萬兵力的代價,才打下了這座城池,這艱難的程度,讓武信侯公孫起簡直誤以爲在攻略什麽要地。
然而事實上呢,重泉隻是河西郡一座普普通通的城池而已,它最大的作用,隻是因爲地處蓮勺、頻陽、臨魏三者中心,能起到一個中轉的作用,僅此而已。
但不管怎麽樣,好歹打下了重泉,讓他秦軍離河西郡的治縣「臨魏」更近了幾分,并且,很大程度上切斷了頻陽、臨魏兩座城池的馳道,讓臨魏城無法通過馳道将戰略物資源源不斷地運往頻陽,隻有采取以往的老辦法,用普通的馬車、或者人力拉車運輸。
當然,在魏軍撤離的期間,武信侯公孫起亦派出了一支騎兵追擊樂弈,希望能拖住樂弈,使他秦軍的大部隊能追上去,對撤退的魏軍造成重創,擴大這場勝利的戰果。
不過對此,武信侯公孫起倒也沒有抱持太大的期待,畢竟對面那可是樂弈,帶兵打仗面面俱到、滴水不漏的将領,想要偷襲對方,說實話幾率很小。
果不其然,一個時辰後他得到消息,他派去追擊樂弈的騎兵,在重泉城東十八裏處的土丘被樂弈埋伏了一陣,被魏軍亂箭射死了百餘名騎兵,唬地那些騎兵們不敢過分靠近,隻能眼睜睜地看着樂弈帶着斷後的魏軍,徐徐撤離。
再說秦王囘,在攻下重泉縣後,這位不服輸的秦國君主,便立刻想着進攻下一座城池,且爲此将武信侯公孫起喊到了帥所——重泉城内一間被秦軍從火海中救下來的房屋。
在帥所内,公孫起向秦王囘解釋道:“重泉地處蓮勺、頻陽、臨魏三者之中,北面是頻陽,東面是臨魏,頻陽守将乃是司馬安的副将白方鳴,此人頗有狡智,偷襲很難得手,唯有攻城;而臨魏守将,即是司馬安本人,司馬安乃魏國猛将,不過現如今年事已高,不複當年勇武……”
秦王囘與大庶長趙冉靜靜聽着公孫起的講述,良久,秦王囘問道:“依武信侯看來,我軍當順勢取頻陽,還是取臨魏?”
“事實上這兩座城池都不易得手。”公孫起搖了搖頭,俯身指着行軍圖上的「頻陽」,旋即将手指向東側稍稍移動了一些,說道:“頻陽東側,梁山之陽,駐紮有魏王之弟、桓王趙宣的北一軍,雖然這支魏軍此前并無赫赫之功,但終歸有六七萬帶甲之卒,我軍攻頻陽,想來其必支援頻陽,若我軍攻臨魏,則彼必定支援臨魏。……因此無論我軍攻打哪座城池,皆難以避免一場惡戰。”
稍稍一頓,他緊接着說出了自己的想法:“依臣之見,我軍當先取臨魏……”
“臨魏?”
大庶長趙冉皺着眉頭插嘴道:“照你所言,頻陽守将白方鳴頗有狡智,若我軍取臨魏,他豈不是會率兵斷我軍後……呃,斷我軍糧道。”
武信侯公孫起當然明白大庶長趙冉爲何突然改口,臉上露出幾許笑意,不動聲色幫趙冉将話題帶過:“不錯!我正是要他見機襲我軍的糧草。”
大庶長趙冉聞言一愣,旋即立刻領悟道:“原來如此!……原來你打臨魏隻是一個幌子,目的隻是爲了誘使白方鳴出兵斷我軍的……糧道。”說罷,他點點頭說道:“這是個不錯的主意,倘若那白方鳴因此掉入我軍陷阱,我軍便能輕松拿下頻陽。并且,見你擺出了進兵臨魏的架勢,梁山南面的趙宣,很有可能率軍支援臨魏城,他卻萬萬也不會想到,我軍的目的卻是頻陽。……好計策!”
武信侯公孫起謙遜地拱了拱手,旋即皺着眉頭說道:“隻是我有些擔心,擔心那樂弈看穿我的意圖……”
說罷,他轉頭看向秦王囘,顯然是讓後者做出決定。
隻見秦王囘目光銳利地盯着地圖,半響後點點頭沉聲說道:“就按照武信侯的計策。……另外,傳令嬴華,命後者想辦法拿下「雕陰」!”
聽聞此言,大庶長趙冉與武信侯公孫起皆是一愣,下意識轉頭看向地圖,旋即便明白了秦王囘的意思。
因爲雕陰就在河套地區的南部,這座城池往南,便可直達頻陽,很顯然,秦王囘是打算在‘謀取頻陽未果’的情況下,集公孫起與渭陽君嬴華兩軍的精銳,奪下頻陽。
不可否認,這個決策頗爲高明,畢竟渭陽君嬴華在河套地區的戰況亦不樂觀,與其叫嬴華在河套地區與魏将廉駁、樂成等人糾纏不休,還不如南下協助公孫起取河西——至于魏将廉駁、樂成之後很有可能追擊至河西,隻需待奪下頻陽後,叫渭陽君嬴華守住雕陰,便可将廉駁、樂成等人隔絕在河西郡以北,使其無法協助河西郡的魏軍。
隻是這樣一來,即意味着秦國放棄了河套戰場,更關鍵的是,萬一廉駁到時候不尋思收複雕陰,而是從河套順勢向西南進兵,迫近他秦國本土,這就相當緻命。
換而言之,秦王囘這招高明的戰略,實則非常兇險,完全就是在賭——賭渭陽君嬴華能否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拿下「雕陰」,賭魏将廉駁、樂成二人在得知雕陰失陷後,會選擇進攻雕陰奪回城池,還是順勢進攻秦國本土。
但不可否認,秦王囘這招戰略,能使他秦軍攻陷頻陽的機會大大增加,使秦軍在河西郡進一步取得優勢。
“就這麽決定!”
在大庶長趙冉與武信侯公孫起的遲疑下,秦王囘沉聲說道。
魏昭武十三年四月初,秦軍在攻陷「重泉」後,立刻向東進兵,擺出一副欲進攻臨魏城的架勢,在臨魏城西大概四十裏的位置建造軍營。
兩日後,駐軍在梁山南側的桓王趙宣得知秦軍的動向,命宗衛将方朔領一萬士卒守衛大營,而他自己,則帶着周昪、張骜、李蒙等将領,率領五六萬北一軍支援臨魏,在臨魏城北側大概二十裏處建造營寨。
而與此同時,樂弈早已率領兵馬撤到臨魏城,在臨魏城的西南十五裏處建造了營寨,當他得知秦軍居然不取頻陽而取臨魏時,他頗感意外。
難道秦軍果真就這麽莽?絲毫不顧駐守頻陽的魏将白方鳴很有可能斷其後路,強勢要取臨魏?
還是說……
『……聲東擊西,沒錯了。』
想了想,樂弈立刻派人傳令魏将白方鳴,免得後者見有機可趁,欲襲秦軍糧道卻反中秦軍的包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