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下正文————
“寡人欲禦駕親征,卿以爲如何?”
當召見丞相溧陽君熊盛時,楚王熊拓這般對前者說道,驚地前者面露驚詫之色。
溧陽君熊盛當即問道:“大王何以竟生此念?”
楚王熊拓默然。
以常理度之,曆來不是沒有一國君主禦駕親征的例子,但似這種事一般都發生在特殊情況下。
比如「諸國伐魏」時,魏國本土防守力量空虛,無法抵禦諸國聯軍,魏王趙潤遂禦駕親征,用自己來号召魏人抗拒聯軍。
再比如幾十年前的楚國,由于在「齊魯宋三國同盟」的進攻下屢戰屢敗,楚國先王熊胥欲扭轉對外戰争的不利,希望通過禦駕親征激勵己國士卒的士氣,是故以一國君主的身份親自率領軍隊與「齊魯宋聯軍」交戰。
當然,似齊王呂僖征戰楚國時的禦駕親征,純粹就是這位君主的我行我素而已,但就一般而言,除非一個國家已到生死存亡的邊緣,否則,君主一般不至于親自率軍出征,畢竟戰場上刀劍無眼,若一國君主在戰場上遭遇什麽不測,那非但起不到激勵兵将的作用,甚至于還會加促戰敗,可謂是一柄雙刃劍。
而在丞相熊盛看來,他楚國雖然此番遭到魏國三路大軍的進攻,但要說什麽生死存亡,其實言之過早,畢竟他楚國有着世人難以估量的國土縱深,縱使王都壽郢無法保全,暫時也可以遷都南方,不過日後能否扭轉這場戰争的失利,至少将這場戰争拖個幾年是沒有問題的。
“是因爲熊琥大人之事麽?”溧陽君熊盛頗爲小心地問道。
他終歸是楚國的丞相,此時當然也收到了「平輿君熊琥戰死平輿縣」的消息,跟楚王熊拓、新陽君項培、汝陰君項興等人一樣,熊盛在得知此事後亦大吃一驚,難以想象素來貪生惜命的熊琥,此番竟會如此壯烈悲壯地戰死于平輿縣,并且足足拖延了魏将沈彧、桓虎等人長達一個多月之久。
“……”
在聽了溧陽君熊盛的話後,楚王熊拓再次默然。
正如熊盛所猜測的,熊拓之所以會有禦駕親征這個念頭,無非就是因爲熊琥的關系。
在熊拓看來,他堂兄平輿君熊琥根本不是沒有退路,而是‘選擇’戰死平輿,履行了二人年輕時熊琥那「先王而死、死得其所」的承諾,然而說到底,這卻是熊琥不看好這場戰争勝負的表現——倘若楚國仍有戰勝魏國的希望,似平輿君熊琥那種愛惜性命的人,又豈會如此壯烈地犧牲?相信早就不知逃到哪裏去了。
這是熊拓唯一對熊琥生氣的地方。
他氣熊琥對他的看輕,對楚國的看輕,不過即便在斷定這場仗必敗的情況下,熊琥亦不背棄楚國、背棄熊拓,以一名楚國的臣子壯烈戰死,履行了當年那「先王而死、死得其所」的承諾,而不是投降魏國,這亦是最最讓熊拓感動的地方——因爲熊琥是在其實有更好選擇的情況下,選擇了殉國。
既對熊琥‘輕生’感到憤怒,又感動于熊琥誓死不棄的情誼,這複雜的心情,讓楚王熊拓産生了禦駕親征的想法,而事實上,他甚至也弄不清他那禦駕親征的決定,究竟是出于什麽目的——是要奪回平輿君熊琥的屍體?還是要擊潰沈彧、桓虎這一路‘逼死’了熊琥的魏軍?亦或是說,是不想被已故的熊琥‘看輕’?
亦或者,隻是純粹的方寸大亂,隻因爲平輿君熊琥的亡故,讓楚王熊拓産生了「我必須做點什麽」的念頭。
在通過幾番言語上的試探後,丞相溧陽君熊盛總算是弄清了眼前這位君主此刻心中所想。
他搖搖頭說道:“大王,恕臣直言,您提出禦駕親征,恐怕隻是意氣用事……”
“意氣用事?”楚王熊拓懊惱地瞪着熊盛。
見此,溧陽君熊盛也不驚慌,鎮定地問道:“敢問大王,您欲親征,可有擊退魏軍的策略?”
這話一針見血,頓時讓熊拓啞口無言。
他哪有什麽擊退魏軍的策略,不過是因爲平輿君熊琥的死刺激到了他而已。
見熊拓沉默不言,溧陽君熊盛正色說道:“大王切莫多想,熊琥大人戰死,純粹隻是爲國殉死,誠乃我熊氏王族子弟的典範,絕非是因爲對這場仗失去信心而‘輕生’……”
他話雖這麽說,但其實在他心底,其實也有着與熊拓類似的想法,即認爲平輿君熊琥多半是‘斷定’這場仗難以擊敗魏國取得勝利,因此放棄了無意義的逃亡而選擇戰死沙場爲國盡忠。但他此時,卻不能這樣說。
他得說,熊琥的壯烈戰死,爲他楚國争取了足足一個多月的時間——從客觀來說,僅憑一座平輿縣就拖住十幾萬西路魏軍長達一個多月,縱觀整個楚西,就暫時而言,的确是還沒有誰能取得像熊琥這般的‘成績’,因爲哪怕是西郢君熊焘,他所面對的魏軍,事實上也隻有魏将伍忌率領的寥寥兩三萬人而已。
因此,哪怕熊琥的戰死其實有幾分‘對這場戰争失望’的意思,溧陽君熊盛亦認爲,熊琥已做得足夠出色了,至少讓絕大多數了解這位邑君性格的人,對其刮目相看。
但這不能成爲他楚國君主熊拓禦駕親征的導火索。
禦駕親征這種事,它是一柄雙刃劍,若用得好,比如說擊潰沈彧、桓虎、司馬尚等幾名魏國将領率領的軍隊,這可極大刺激楚國軍隊抵禦魏國的士氣,但反過來說,倘若熊拓禦駕親征反而被沈彧、桓虎、司馬尚等魏将擊敗,甚至于不幸在戰場上受傷緻死,那麽,這也将極大加促他楚國的覆亡。
而在溧陽君熊盛看來,目前他楚國仍有‘餘地’,還不需要動用‘禦駕親征’這柄雙刃劍。
在勸說熊拓冷靜下來之後,溧陽君熊盛對前者說道:“若壽郢不能保全,臣建議遷都「彭蠡」。”
他口中的「彭蠡」,即是彭蠡君熊益的封邑,地處楚國九江郡的「番陽(鄱陽)」一帶,城北有大澤(鄱陽湖),以一條支流連同大江。
而城東即是「番邑」,其北、東、南三面被山丘環繞,唯有西邊連接「番陽」,可謂是易守難攻。
“……彭蠡有大澤,此大澤與大江接連,可用于督造戰船、訓練水軍。遷都之後,可于大江入澤之口東西兩岸建造城池,扼守水路,則魏軍從水路不得進。若魏軍從陸路進攻,整個彭蠡郡皆被山丘環繞,易攻難守。”溧陽君熊盛冷靜地分析道。
楚王熊拓聞言立刻命人取來地圖,仔細觀瞧,旋即,他皺着眉頭對熊盛說道:“遷都彭蠡,這無異于放棄長沙乃至整個楚西……”
溧陽君熊盛點點頭,旋即又說道:“今朝一時失利,皆爲來日能卷土重來。……今魏國勢大,我大楚不能抗拒,唯有避其鋒芒,以觀日後。”
『以觀日後……麽?』
楚王熊拓皺了皺眉。
溧陽君熊盛的意思他明白,無非就是要勇于壯士斷腕,抛棄掉那些無陷可守的國土,用他楚國廣闊的疆域來換取喘息的時間,靜待時機,說白了就是看日後魏國會不會出現犯錯的可能。
倘若魏國從始至終都不犯錯,那麽遷都彭蠡,其實也就隻是慢性自殺而已。
想想也是,若放棄了楚國其他大片國土,單單死守九江郡,而且還是大江以南的半壁九江,這讓他楚國如何與魏國抗衡?單憑半郡之地,難道可以抗衡到時候吞并了他楚國其他郡土的魏國?
唯有魏國日後犯下重大疏漏,比如魏王趙潤的幾個兒子爲了奪權而同室操戈,似那般他楚國尚有伺機收複失地的機會,否則,溧陽君熊盛的遷都提議,不過是讓他楚國從「立刻死亡」變成了「慢性死亡」而已,從根本上來說其實并沒有太大的改變。
但不管怎麽說,「慢性死亡」總好過「立即死亡」,至少這樣還有一線生機,隻要魏國日後犯下了什麽過失。
問題是,魏國當真會犯下什麽過失麽?
一想到這個問題,楚王熊拓就不禁有些茫然。
要知道,雖然他的年紀比平輿君熊琥小了六七歲,但他終歸也年過五旬了,而他的堂妹夫、魏王趙潤,現如今還不到四旬,若要比二人當中誰能熬地更久,說實話熊拓毫無信心。
可關鍵就在于,魏王趙潤不死,魏國豈有犯下重大疏漏的可能呢?
縱使是楚王熊拓也必須承認,他堂妹夫趙潤,實乃是自古以來少有的明君雄主,相比較韓王簡、齊王僖等雄主有過之而無不及。
在思忖了半響後,楚王熊拓長歎一聲道:“事到如今,也隻有這樣了……”
言下之意,即他默許了丞相溧陽君熊拓那「遷都彭蠡」的建議。
當然,雖然已遷都彭蠡,但這并不表示楚國會一口氣放棄其餘的大片郡土,這樣的話,就起不到争取喘息時間的效果,因此,該打的仗還是要打。
魏昭武九年五月下旬,魏将伍忌攻破「西郢(江陵)」,西郢君熊焘見大勢已去,便率衆向魏軍投降,乞求免死。
鑒于西郢君熊焘乃是楚國少有的比較賢明的邑君,而不是前巨陽君熊鯉那種橫征暴斂的邑君,魏将伍忌遂接受了熊焘的投降,按照慣例,接管了熊焘麾下的殘軍,且派魏卒護送熊焘一門前往雒陽觐見他魏國君主趙潤。
而伍忌自身,則駐軍西郢,一方面按照天策府的命令封鎖江域,切斷楚國與巴國的水運聯系,一方面則尋思跨江攻打江對岸的「黔中」、「長沙」兩地。
甚至于,就連巴國,伍忌也想嘗試看看能否将其攻陷,畢竟巴王鷿如今就在他魏國境内,這意味着他魏國有奪取巴國的名分——不,不能叫做奪取,而應該稱作收複。
不過話說回來,就連伍忌都知道收複巴國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無關巴國境内楚将鬥廉率領的幾萬楚軍,關鍵在于秦國,秦國的主帥長信侯王戬,目前仍在攻打蜀國,倘若被其得知楚國失禮,相信秦國十有八九會撕毀先前與楚國的協議,立刻占領巴國。
到時候,隻要秦軍扼守「魚複」、「扞關」,伍忌幾乎沒可能從陸上突破秦軍的防守。
畢竟秦軍可不是楚國軍隊那種羸弱的軍隊,就算是魏國的将領在迎上秦國軍隊時,都必須報以十二分的警惕。
“唯有嘗試用水路進攻了。”
伍忌抓了抓腦袋,顯得有些力不從心。
畢竟他是陸上的悍将,但若涉及戰船水戰,說實話伍忌一竅不通。
但不管怎麽樣,他還是下令在西郢縣的港口建造戰船,準備用于日後收複巴國。
值得一提的是,在此期間,伍忌還親筆寫了一封書信,派人送到駐守巴國的楚将鬥廉手中。
伍忌在這封信中告誡鬥廉:目前楚國失利,若秦人得知,必撕毀協議、猛攻貴軍,則貴軍不能保全巴國,與其到時候夾縫求生,将軍何不于此時攜巴國而降魏?
所以說,伍忌其實也并非有勇無謀之輩,他隻是……可能是真的不适合臨陣指揮。
但很可惜,駐軍巴國的楚國老将鬥廉,他并沒有聽從伍忌的奉勸,當鬥廉得知西郢縣已被伍忌所攻陷後,立刻調集軍隊兵出巴國,試圖奪回西郢。
畢竟據他所知,伍忌麾下的兵力也不多,也隻有寥寥兩三萬人而已。
此時,伍忌麾下猛将冉滕已奪下巫郡,本欲與鬥廉厮殺一陣,但卻被伍忌所阻止。
伍忌認爲,此時與楚将鬥廉交兵,隻會讓秦國得利,遂命令冉滕棄守巫郡,返回西郢郡。
同時,伍忌又寫了一封書信派人送給鬥廉手中,告誡鬥廉,讓鬥廉小心戒備秦國的軍隊。
楚國老将鬥廉也不是傻子,當然不會認爲是自己的威名吓得魏軍主動退出了巫郡。
相比之下,伍忌的冷靜應對,更讓鬥廉感到佩服,以及忌憚。
佩服的是,伍忌能顧全大局,不拘泥于一城一地的得失;而忌憚的是,伍忌此舉分明就是借秦國的軍隊對他施壓,逼他做出選擇,究竟是選擇秦、還是選擇魏。
不過最終,楚将鬥廉還是選擇了「楚」,即抗拒秦将王戬、抵禦魏将伍忌,憑一己之軍,死守巴國不被秦、魏兩國所占據。
問題是,他能守多久呢?
秦将王戬麾下有十幾、二十幾萬的的軍隊,而魏将伍忌,雖然他麾下兵少,但架不住魏國整體的優勢巨大,單憑鬥廉麾下那三、四萬兵力,想要在這兩方的角力中,死守巴國,可謂是難如登天。
他眼下隻祈禱「楚國本土作戰失利」的消息遲些被秦軍所得知,這樣他還能守住巴國——至于魏将伍忌那邊,他相信伍忌是絕對不會主動放消息給秦國的,畢竟秦國一旦得知此事就會立刻占據巴國,而這就等同切斷了魏軍入巴的可能,鬥廉相信伍忌不會做出這種愚蠢的事。
問題是能瞞多久?
『若最終瞞不住了,索性就放魏軍入巴,叫秦魏兩軍在巴國打得你死我活!』
楚将鬥廉惡狠狠地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