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百餘年甚至更早的時候,這片河西之地被胡戎所占據,且戎人在這片土地上建了一座城,自号「大荔」,即成爲早先魏人口稱的“西戎”。
當然,在百餘年前,這些生活在河西之地上的胡戎,早已并非當年純粹的大荔戎人,随着歲月的變遷,這裏逐漸充斥越來越多的胡戎,于是魏國後來以「河西雜胡」泛指。
時間往前倒推幾十年,魏國與河西胡戎的矛盾亦不嚴重,雖偶爾也有河西戎人侵犯魏國河東郡搶掠的例子,但并不頻繁。
因爲當時河西胡戎有兩股強勁的對手,其一乃是三川的羯族人,其二便是秦國。
當年三川境内的羯族部落,其部落内的胡人奴隸,其中有一半就是河西的胡戎——而剩下的,則基本上就是魏人、楚人、或者巴人。
對于當年強大的羯族人來說,他們擁有三川這片廣闊而肥沃的土地,他們隻需要捕捉奴隸,無論是用來替他們放牧羊群,還是戰争。
但不同于三川的羯族人,秦國對河西的渴求,則是河西這片土地——因爲河西正好處于秦國的「東進路線」上,是秦國爲了達成「踏足中原」戰略的必經之路。
但由于當時秦國正陷入「西境戰場」的泥潭,暫時并未對河西大規模用兵。
所謂的西境戰場,即「隴西魏氏」、「西垂諸羌」以及「秦嶺之國」這三股勢力的争鋒,這是一場間斷性持續了将近二十年的戰争。
最終,隴西魏氏率先被秦國擊敗,餘下的隴西魏氏族人,在中原魏國的幫助下,東遷至魏國境内,随後在魏國紮根居住下來,諸如繇諸君趙勝、臨洮君魏忌,還有姜鄙、侯聃等魏将,皆出自隴西魏氏氏國。
在隴西魏氏被覆滅之後,西境諸羌也很快被秦國擊敗——由于秦國的戰略目标并非是“西進”而是“東進”,因此,秦國決定趁着勝勢與西境諸羌言和,将主要精力放在東面。
在西境暫時已無威脅的情況下,秦國開始對河西用兵。
值得一提的是,在隴西魏氏搖搖欲墜的時候,秦國便已經做到了“東征”的準備,如今魏國的秦妃嬴璎,亦是那次刺探三川以及魏國的情報時,結識了當時的肅王趙潤,也即是她日後的夫婿。
數年後,待等秦國徹底消化了隴西郡,便立刻揮軍東進。
當時,秦國選擇了雙管齊下的戰術,由秦國當時的儲君「秦少君嬴璎」與秦将王龁等人率軍進攻三川,由長信侯王戬進攻河西,試圖一口氣攻下河西、三川兩地,爲「東進中原」打下堅實基礎。
沒想到,秦少君嬴璎此番進兵,遭到了她日後的夫婿魏公子潤的阻擊,一場讓秦國目瞪口呆的「函谷一日戰役」,徹底葬送了二十萬秦軍,讓秦國的第一次東進戰略就此擱淺。
而此時在河西,秦将王戬倒是通過武力臣服了居住在那片土地上的河西胡戎,正準備順勢攻打魏國的河東郡,但由于秦少君嬴璎的全軍潰敗,使得王戬軍中途停止了對河東郡的進攻,将麾下軍隊退回「大荔城」。
不久之後,秦國王都鹹陽改「大荔城」爲「臨魏」,并大力增固這座城池,将這座城池視爲日後進攻魏國的橋頭堡。
這使得在秦魏兩國第二次交鋒時,也就是在「五方伐魏」期間,秦軍很快地就攻到了魏國的河東郡,使河東郡當時呈現魏、韓、秦三方勢力争搶的紛亂。
而另外一方面,秦國則派武信侯公孫起、長信侯王戬等将領,大舉進攻三川。
然而誰也沒有想到,在這場魏國處于絕對劣勢的戰争中,魏公子潤與他當時的副将司馬安,以摧枯拉朽之勢,迅速掃滅了當時三川的羯角部落,并在後來與秦軍的戰争中,在那年冬季,在三日内奔襲八百裏,甩掉了武信侯公孫起的軍隊,一路打到了秦國的王都,逼得秦王囘當時差點動員全國與魏公子潤展開一場不死不休的戰争。
好在最終,由于當時魏國君主趙偲的示好,以及秦少君嬴璎的和解,秦魏兩國就此停戰,且從此締結了盟約。
随後,在趙潤率領魏秦聯軍回援本土的期間,路徑河西,河西胡戎紛紛投降。
在此期間,趙潤與秦國達成了協議,将河西走廊一分爲二,以「栎陽」爲分界,西部歸秦國,東部歸魏國,至此,栎陽至蒲坂津的這片土地,歸屬魏國所有。
數年後,魏國調司馬安擔任河西守、坐鎮「臨魏」,從此,河西郡既成爲魏國連接河套地區的中轉,亦成爲魏國提防秦國的第一道防線,雖然郡土面積并不大,但從戰略考慮卻意義深遠。
魏昭武二年十一月末,天降大雪。
此時中原再度回歸平靜,魏将趙疆因爲天氣的關系尚未攻打至齊國,而在魏國舊都大梁那邊,魏王趙潤所率領的魏軍與諸國聯軍的戰争,亦早已停歇。
而相比較那兩塊戰場,河西郡則更爲安甯,這使得河西守司馬安,顯得有些無所事事。
說起司馬安,近些年曾有人笑稱,說魏國的巨富當數這三位:其一是魏王趙潤,其二是安陵巨富文少伯,其三則是司馬安。
之所以會出現這樣的笑談,那是因爲司馬安當年在跟随趙潤征讨三川郡時,因「百羊滅敵」的轶事而收攏了一批羯族與烏須部落的奴隸,整整有數萬人。
待等後來司馬安被調到河西擔任郡守後,這些奴隸亦跟随他來到了河西,幫助司馬安共同建設河西——正因爲如此,司馬安被笑稱是魏國最大的奴隸主,誰讓魏國除了朝廷以外,就屬他手底下的奴隸最多呢。
等到數年後,待等魏國朝廷下令逐步減少地方軍的軍饷,且叫地方軍自籌錢糧之後,司馬安憑借着這數萬奴隸爲他放牧牛羊,非但輕而易舉地養活了河西軍,還屢次出錢購置了冶城打造的種種戰争兵器以及制式軍備,叫魏國其餘地方軍隊恨地牙癢癢。
然而沒辦法,誰讓河西軍富地流油呢。
在魏國分劃各軍的區域後,縱使在魏國第一梯隊精銳軍,亦逐漸拉開距離。
「河西」的河西軍、「河套」的魏武軍、「安邑」的北一軍、「上黨」的上黨軍、「商水」的商水軍,等等等等,這些魏國精銳軍隊,幾乎都擁有了各自的屯田放牧之地,可因爲地域的差距,各軍的收入亦難免有所差别。
最富的當然是禁衛軍,不管是雒陽禁衛還是大梁禁衛,畢竟它是王師,直屬魏王趙潤;而其次,就是司馬安的河西軍、韶虎的魏武軍、以及伍忌的商水軍,畢竟前兩者分别有河西、河套兩片天然牧場的便利,而商水軍,則有商水市的利潤。
這三支地方軍隊,皆是冶城軍備訂單上的常客,讓其餘軍隊眼紅不已。
因此這些年來,或有人在趙潤面前進讒,但趙潤卻不以爲然,因爲他太了解司馬安的性格了。
根據天策府左都尉高括的打探,司馬安雖然莫名其妙地變成了國内屈指可數的大富豪,但他的本心卻絲毫未曾動搖,依舊每日身穿甲胄,一日三餐亦是粗茶淡飯,唯獨在給河西軍下訂單的時候,這位上将軍非常舍得,幾乎是件件兵器都像禁衛軍看齊。
綸氏部落的族長祿巴隆因爲暴富後享盡奢華的生活而導緻逐漸失去了戰士的體魄,但司馬安卻不同,嚴于律己的他,非但自己從來不穿奢華的绫羅綢緞,還禁止他的兒子、甚至是河西軍的兵将穿戴這些奢華的衣服。
在他看來,士卒就得穿戴甲胄,刀劍不離身,随時做好爲國家捐軀的準備,這才是稱得上是一名優秀的魏卒。
不得不說,天下諸國軍隊中,屬魏軍軍紀最嚴,而在魏軍當中,就屬河内軍最嚴格——這是一支全盤繼承了砀山軍軍紀的軍隊。
十二月初,天降大雪,然而在臨魏城城外,駐守此城的河西軍,卻冒着嚴寒在城外操練。
隻見那一名名面無表情的河内軍士卒,毫無顧及地在雪地中摸爬滾打,盡管這裏有整整數千人,但卻沒有一個人抱怨。
而司馬安作爲河西軍的軍主,此時亦環抱雙臂站在雪地中,面色冷峻地凝視着麾下士卒的操練事宜。
不知過了多久,有一隊騎兵從遠處而來,爲首一員魏将笑着與司馬安打招呼。
此人叫做「季鄢」,乃是砀山軍的老人——當時司馬安麾下最倚重的兩員騎兵,其中一人便是季鄢,而另外一人,叫做樂逡。
當年季鄢、樂逡共同執掌砀山軍僅有的兩千餘騎兵,可今時今日,因爲有地利之便,河西軍的騎兵營已然擴充到了五千人,由當年的砀山軍獵騎營騎卒擔任将官,實力非常強勁,絕不亞于魏國其他的騎兵。
“季鄢?”
注意到季鄢的接近,司馬安轉頭瞧了幾眼,朝着季鄢點點頭問道:“有何情況麽?”
此時季鄢早已翻身下馬,聳聳肩說道:“并無異狀。”
看到季鄢聳肩的舉動,司馬安有些不悅,當即低聲斥道:“不可學白方鳴那厮!”
白方鳴,與蒲坂尉聞續一樣,皆是司馬安當年器重的副将,不過相比較穩重的聞續,白方鳴性格輕佻恣意,這讓司馬安非常不喜,因此,他當年才推舉了聞續出任蒲坂令,調到河東守魏忌麾下擔任副将。
季鄢早就清楚這位老上司的性格,聞言立刻告了罪,旋即将話題轉移到他今日的見聞上:“途中末将得知,北面的牧場,有一排牧屋被積雪壓塌了,導緻一批牛羊被冰雪凍死……”
聽聞此言,司馬安皺着眉頭說道:“竟有此事?該地守備幹什麽吃的?”
他倒不是心疼那些牛羊,隻是他知道,他魏國目前尚未滿足對耕牛的需求,因此,作爲魏國幾個供輸耕牛的天然牧場之一,河西郡每年獻給國家不少耕牛,損失一頭司馬安都感到心疼。
當然,他最擔心的還是戰馬,因此他立刻詢問了有關于戰馬的損失。
“戰馬倒是還好……至今爲止,據末将所知大概隻損失了數十匹而已。”
季鄢搓了搓雙手,旋即吸了口冷氣說道:“也不怪那些人,誰曉得今年的雪會比往年更大……”
“哼!”
司馬安冷哼一聲,面無表情地說道:“若是提前有所防範,就不會有這等無謂的損失!……渎職者,仗四十!”
季鄢面色讪讪地賠笑,旋即小心翼翼地說道:“将軍,近期天氣過于寒冷,可否先記着,等到來年開春在一并處罰?”
聽聞此言,司馬安上下打量了幾眼季鄢,平淡問道:“那渎職者,是你的親眷?”
“不是不是,末将豈敢徇私?”季鄢連忙解釋,随即壓低聲音說道:“是我軍戰亡士卒之子……”
司馬安聞言沉默了片刻,随即沉聲說道:“仗二十,記到來年開春,若再有下次,雙倍處罰!”
“是是是……”
季鄢陪着笑連連點頭。
旋即,他轉頭目視着那些正在接受操練的士卒們,感慨地說道:“當年那群小崽子,如今一個個也長大成人了……”
聽聞此言,司馬安冷漠的臉龐上稍稍露出幾許溫情。
天下軍隊,無有不出現傷亡者,無論當年的砀山軍、還是如今的河内軍,皆不例外,幸運的是,如今他魏國富強了,且君主趙潤對軍卒格外優厚,使得曾經那些戰亡士卒的子嗣,皆能得到照顧,逐漸長大成人。
當看到那些曾經的小崽子繼承了其父的遺志,待長大成人後毅然投身他河内軍,司馬安由衷地感到自豪。
早操過後,那數千河内軍士卒陸續回城,此時,司馬安與季鄢并肩走入城内。
期間,季鄢忍不住說道:“也不知大梁那邊的戰事如何了……”
聽聞此言,司馬安的面色沉了下來。
别看他當初曾與趙潤鬧過很大矛盾,但後來,他非但逐漸認可了後者,還堅定地認爲,這是一位注定會使他魏國變得越來越強大的雄主。
正因爲如此,當司馬安前一陣子得知君主趙潤竟選擇禦駕親征、前往大梁抵禦百萬餘諸國聯軍時,心下很是震驚。
“朝廷諸大臣怎能坐視陛下親身犯險?!”當時司馬安大驚叫道。
不可否認,司馬安亦對大梁的處境感到憂心,但相比較之下,他更擔心他魏國的君主。
宋郡淪陷、颍水郡淪陷,這算得了什麽?他魏國尚有精銳軍隊可以收複失地!
反之,倘若失去了那位君主,那才是萬劫不複!
隻可惜他遠在臨魏,距離大梁有近千裏之遙,根本沒辦法勸阻,更何況,他受命守衛臨魏,提防秦國。
“說起秦國……據說秦妃已有數次前往鹹陽,與秦王交涉,也不知秦國目前究竟是什麽态度。”季鄢好奇地問道。
“……”
司馬安一言不發。
在整個河西郡,他是唯一知曉君主趙潤全盤戰略計劃的人,因此,就讓前一陣子白方鳴、季鄢等麾下部将困惑于秦國爲何不遲遲派兵,支援他魏國抵擋諸國聯軍時,司馬安從未表露過自己什麽看法。
因爲他知道,他魏國的君主根本就沒想過要秦國的援軍。
隻是這些心裏話他不好說,畢竟萬一洩露出去,極有可能導緻秦國惱羞成怒——此時的他,并不知曉秦國其實已經得知了真相。
回到郡府,司馬安用罷早飯,然後便在書房翻閱兵書。
每當拿起那幾本兵書時,他就忍不住有些想笑,因爲這些兵書的著者,有好幾本是跟他一輩徐殷、朱亥、百裏跋等人。
在這三位曾經的同僚所著的兵書中,他最熱衷于翻閱朱亥所寫的兵書——倒不是因爲他覺得朱亥寫得好,而是他要挑刺。
記得前兩年,他就從朱亥的兵書中挑出了幾個模棱兩可的漏洞,對此他專門寫了一封信,将其中錯誤仔仔細細地寫在紙上,專門派人送到朱亥的府上去惡心後者。
沒過多久,他就收到了朱亥的回信,信中一大串污穢不堪的罵詞,但是司馬安看完非但不惱,反而哈哈大笑,因爲他不難想象,那個蠢材在收到他的書信後,究竟是怎樣一副難看的神色。
“就朱亥那種貨色,居然也有臉寫書,陛下真是太寬容了……”
一邊嘀咕着,司馬安翻閱着朱亥的兵書。
可能是經過了上次的教訓所緻,朱亥的這本《兵圖注解》,寫地非常詳細而且缜密,以至于司馬安粗略看了一遍,竟找不到什麽可以攻殲朱亥的漏洞。
這讓他有些氣惱。
就在他仔細琢磨這本兵書時,忽然有個聲音在書房外叫道:“将軍!将軍!栎陽失守!栎陽失守!”
“……”
司馬安愣了愣,放下手中兵書站起身來,打開房門詢問那名被他護衛攔下的士卒:“你……方才說什麽?”
他此時才意識到,站在書房外的那名士卒,似乎是一名曲侯(五百人将)。
“末将乃邬婁将軍麾下曲侯,四日前,秦國的陽泉君赢镹率軍偷襲了栎陽。……當時秦軍打着支援我國的名義,在經過栎陽時借口糧草未至,向我栎陽讨要糧草,邬婁将軍遂開城派人向秦軍送糧,不曾想秦軍竟驟然發動攻勢,奪了城池……”
“什麽?”
司馬安聞言面色頓變,皺眉問道:“邬婁呢?”
那名曲侯抱了抱拳,低聲說道:“邬婁将軍幾無防備,被秦軍兵将所擒,生死不知……”
“這個蠢材!”
司馬安恨恨地罵道。
邬婁乃是砀山軍出身的老人,曾經乃是聞續帳下的副将,雖然稱不上多麽勇武,但勝在做事仔細,是故,司馬安派他駐守栎陽。
沒想到,竟然如此輕易就被秦軍奪了城池。
在深深吸了口氣後,司馬安逐漸冷靜下來。
其實他也明白,這事也不怪邬婁,畢竟目前魏秦兩國仍是同盟關系,誰想到秦國竟然會不宣而戰,向其盟國動兵呢?——這令司馬安也有些驚詫,到底是什麽原因,導緻秦國不顧其國家的聲譽,對他魏國不宣而戰。
不過,這個念頭隻是在他腦海中閃過一瞬。
畢竟他此時可顧不上思考這些。
隻見他立刻下令道:“傳令下去,全城戒嚴,準備與秦軍交戰!……另,速速派人至「頻陽」、「蓮勺」、「重泉」,叫白方鳴、龐猛、聶剀、馬祿等人提高警惕,休要被秦軍……”
剛說到這,就見遠處又奔來一名士卒,在看到站在書房外的司馬安後,大驚失色地喊道:“将軍,大事不好,「蓮勺」被秦陽泉君赢镹攻陷……”
『……娘的!』
素來沉得住氣的司馬安,此刻心中又驚又怒。
驚的是,這場仗還未打,他河西郡就有兩座縣城被秦軍偷襲得手,且不知是否還有後續;怒的是,秦人竟選擇不宣而戰、興不義之兵。
“卑鄙!”
在怒罵了一聲後,他回身到書房取來随身佩劍,旋即大步邁出書房。
“傳我令,命城内諸将于一刻辰之内,到議廳商議戰事!”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