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得知新任君主韓異頒布诏令宣稱魏韓兩國戰争就此終結、且兩國關系轉爲同盟時,已辭官的前韓國丞相張開地在自己府邸内喟然長歎。
他倒并非是不支持「重新與魏國締結盟約」這件事,問題在于他韓國的新任君主,隻是魏人張啓功與叛臣元邑侯韓普擁立的傀儡而已,雖然國号依舊是「韓」,可本質上,卻被魏國牢牢控制。
不多時,長子「張平」來到書房,見父親坐在椅子上長聲歎息,在猶豫了一下後說道:“父親,元邑侯前來拜會。”
張開地聞言皺了皺眉,眼眸中閃過幾絲惱色。
原因無他,無非就是元邑侯韓普先是舉兵反叛、随後投靠魏國,給予了原本就捉襟見肘的韓國以緻命一擊,他韓國的敗亡,此人最起碼要負一半的責任。
隻可惜,元邑侯韓普傍上了魏人,無論是魏軍主帥趙疆,還是魏國重臣張啓功,都對元邑侯韓普‘棄暗投明’的舉動大加贊賞,若是張開地所料不差的話,魏國肯定是不會動元邑侯韓普的。
“請他到書房吧。”
張開地在思忖半響後說道。
沒辦法,如今在薊城,魏人隻手遮天,爲了自己張氏一門考慮,張開地唯有虛與委蛇。
片刻後,長子張平親自将元邑侯韓普迎到了書房。
而此時,張開地亦忍着心中的不渝,勉強擠出幾分笑容在書房外迎候。
事實上,他臉上的别扭表情,元邑侯韓普看得清清楚楚,不過,韓普自己也明白他在這位前丞相心中的印象,倒也沒指望奢求什麽,笑着說明了來意:“張相,今日韓普前來,乃是希望張相重新出任,擔任我大韓的丞相職位。”
『我大韓?』
年近五旬的張開地,不動聲色地看着元邑侯韓普,心中卻在暗暗冷笑:你韓普當真還自認爲自己是一名韓人麽?還自認爲是韓氏王族子弟麽?
但礙于他張氏一門,縱使是張開地亦不敢得罪元邑侯韓普,于是,他故作不知地說道:“若是張某沒有記錯的話,張啓功張大人,不是已上任爲丞相麽?……至于右相,張某記得是元邑侯您……”
“那隻是權宜之計而已。”
元邑侯笑着擺擺手說道:“張大人乃是魏王的肱骨近臣,又如何能常年呆在薊城呢?事實上,正是那位張大人委托韓某前來拜訪張相,邀請再次出任丞相之職……”
張開地聞言婉言拒絕道:“張某受申相舉薦,擔任丞相,但這些年來,張某深感才識與德品不足以擔任相職,隻能……隻能辜負張大人與元邑侯您的一番美意了。”
聽聞此言,元邑侯韓普似笑非笑地看着張開地,在沉默了半響後,忽然換了一種口吻說道:“唔,索性韓某就直說吧……倘若韓某無法說服張相,那位張大人會親自前來邀請,而那位張大人的爲人處世,呵呵……怎麽說呢,那位張大人并非是一個愛惜自己羽翼的人,這麽說張相明白了麽?”
『……』
張開地聞言面色微變。
并不愛惜羽翼,指代張啓功并不在乎外界的名譽,因此這種人做起事來,往往心狠手辣。
倘若張開地仗着他此前乃是韓國的前丞相,固執地拒絕張啓功的邀請,自認爲後者礙于名聲不敢加害于他,但是元邑侯韓普此刻明顯是在暗示張開地:你錯了。
猶豫了良久,張開地喟歎道:“請容張某考慮一下。”
元邑侯韓普當然明白,既張開地說出‘考慮一下’的話來,就意味着他其實已經妥協了,隻不過礙于面子,不好立刻答應而已。
既然如此,他當然不會過于逼迫。
事後,元邑侯韓普返回張啓功所居住的城内驿館,向後者回禀了邀請張開地出任丞相之位的結果:“張開地已被韓某說動,不過礙于面子,不肯立刻上任,怕是張都尉還需等待幾日。”
“這倒無妨。”
張啓功大度地擺擺手。
他也明白,似張開地這等賢臣,被迫出任傀儡朝政的丞相,這是一種什麽樣的感受。
倘若換做是他,絕對不肯接受這等羞辱。
反正他父母早已過世,既無兄弟姐妹、又未婚娶生子,孑然一身,自是無需在意——但張開地不同,他上有老、下有小,爲了張氏一門,張開地唯有妥協。
當然,倘若張開地僅僅隻是出于「妥協」的原因還肯出任相位,這亦不符合張啓功的心意,畢竟在張啓功看來,他魏國吞并韓國,最起碼也得經過幾年甚至十幾年的過渡期,倘若在此期間韓國内部一片混亂,這對于日後将吞并這個國家的魏國來說,也并非是一件好事。
因此,張啓功決定到時候親自見見張開地,說服後者好好治理韓國内政,最起碼别讓國内變得一團糟。
想了想,張啓功于當晚邀請張開地、張平父子到驿館一聚。
張氏父子當然不敢拒絕,在黃昏時分便乘坐馬車來到了張啓功居住的驿館。
當得知張啓功這位韓國的現任丞相,居然是住在驿館裏後,張開地的長子張平心下很是驚訝,忍不住說道:“那位張大人,看來也并非尋常人呐……”
張開地默然不語。
此時的他,已然得知張啓功在魏國的權勢——「天策府右都尉」,看似小小的都尉職銜,實際上卻是魏國在“對外諸事”方面排在第四位的實權重臣,論權力,甚至比魏将趙疆這位東路魏軍的主帥還要高。
然而,似這等人物,在打下了他韓國的王都薊城後,居然隻是住在驿館裏,這讓張開地對張啓功有些敬佩:此人,絕非貪财好利之輩。
敬佩之餘,亦有些警惕,畢竟,但凡并非貪财好利,那麽,此人要麽是大善,要麽是大惡,絕非尋常人物。
在見到張開地父子後,張啓功很是熱切,那笑容可掬的模樣,讓張平一陣嘀咕:乍看,不像是陰狠之輩啊。
在彼此坐定之後,張開地試探張啓功道:“聽聞張大人舉薦張某爲相,在下慚愧……亡國之臣,竟也值得張大人如此記挂。”
聽聞此言,張啓功眉頭微微一皺,旋即笑着說道:“張相此言差矣。我大魏此番隻是應元邑侯之請,意在使貴國順應大義,推翻韓武暴政,何在亡國之說?”
張開地心中呵呵冷笑,故意說道:“即使如此,在下舉薦雁門守李睦将軍爲相……”
屋内的氣氛,随着張開地的這句話稍稍凝固。
李睦何須人,那可是「北原十豪」之首的韓國名将,說句難聽點的話,就算韓國此刻實際上已經被魏國控制,張啓功也不敢将李睦召回薊城——天曉得李睦被召回薊城擔任丞相後,會做出什麽事來?
甚至于在張啓功看來,似李睦這等名将屬于是必須被肅清的那一類人——除非李睦肯歸順他魏國。
“先飲酒吧。”張啓功突兀地岔開了話題。
此後,張開地與張啓功二人默然飲酒,誰也沒有再說什麽,這讓坐在一旁的張平感到異常的壓抑。
在足足過了一炷香工夫後,連飲幾杯酒水的張開地帶着酒意感慨道:“我大韓傳承數百年,至此覆亡……我輩臣子,實在無顔見曆代先王。”說罷,他對張啓功問道:“張大人,貴國将如何處置我國,懇請如實相告。”
張啓功看了一眼張開地,心知敷衍之詞肯定騙不過這位韓國前丞相,雖避重就輕地說道:“這要待張某回國之後,奏請我國君主,請他定奪。”
“……”張開地端着酒盞沉思了片刻,又問道:“貴國的軍隊,會一直駐守在薊城麽?”
張啓功回答道:“韶虎将軍的魏武軍會分出一部分兵力駐守薊城,除此之外,則出兵駐守沮陽、漁陽,防止草原異族趁火打劫……至于我大魏其他軍隊,短期内或會就此撤離。”
他的話,讓張啓功頗感意外。
魏武軍駐守薊城,這并不出乎他意料,畢竟魏國打敗了他韓國,那是肯定要留下一支軍隊控制王都薊城的,讓張開地意外的是,魏軍居然準備分兵去駐守沮陽、漁陽,防止草原異族趁虛而入,掠殺兩郡的韓國子民——不得不說,這是相當仁義的決定。
在又沉默了片刻後,張開地又問道:“張某聽說,數月前諸國聯軍已揮軍攻打貴國,卻不知趙疆大人是準備回援本土,還是……”
聽聞此言,張啓功笑眯眯地反問道:“張相有何高見?可否不吝賜教?”
“賜教不敢。”張開地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說道:“張某以爲,趙疆大人不妨揮軍順勢攻打齊國,迫使齊國召回出征的軍隊,以此分裂諸國聯軍……”
聽了這話,張啓功笑眯眯地點頭說道:“張相高見。”
此後,張開地與張啓功二人又聊了一陣,主要是針對韓國此前的弊政。
這是他張啓功個人的觀點:他認爲,韓國在對待國内貴族勢力方面,态度過于疲軟,就好似十幾二十幾年的魏國似的,國内有許多礦山、湖澤、土地,皆被貴族勢力把持,使得朝廷處處受制。
鑒于這一點,張啓功要求張開地在随後出任韓國丞相後,逐步收回貴族勢力的特權——畢竟在張啓功看來,這些都是屬于他魏國的,豈能在容忍韓國的貴族繼續侵占?
說實話,此前張開地根本就沒有與張啓功談聊的心思,但張啓功提出的這個要求,卻正好激起他的興趣,要知道,無論是申不駭還是張開地,都極力希望打壓國内各大貴族,但奈何時機并不允許。
他試探地詢問張啓功道:“張大人的意思是……”
張啓功并未直接回答,而是反問張開地:“張相覺得,我大魏的政令優劣如何?”
張開地愣了愣,在沉思了片刻後,贊譽道:“前所未有的仁政。”
這倒不是恭維,張開地作爲韓國的丞相,确實是覺得魏國的政令非常可取。
其中最令他感到驚詫的,莫過于魏國政令中提出了「承包」這個概念,将國内的一個個工程承包給國内貴族勢力建設,既讓朝廷不花一個銅錢就完成了許多國内建設,又讓國内貴族勢力分到了利益,名副其實的雙赢舉措。
而在撇開這一層後,魏國亦緻力于加強民生,适當打壓貴族與世族,使國内各階層的矛盾看,控制在一個可調控的範圍内,這在張開地看來,确實是非常厲害。
而此時,張啓功笑眯眯地說道:“張相滿意就好。……事實上,今日張某拜見了韓王陛下,韓王陛下已決定推行我大魏的政令。”
『……』
張開地有些驚愕地看向張啓功。
說實話,他韓國此前的政令,确實有諸多弊端,不如魏國的政令完善,就比如在對待國内貴族的态度這方面,他韓國就不像魏國有底氣。
倘若有魏國支持他薊城完善政令改革,事實上對于國家而言,倒也是一件好事,問題就在于,這個國家日後到底是「韓」,還是「魏」呢?
要知道,政令,乃是一個國家的本質,是區别于其他國家的重要因素,倘若他韓國直接沿用了魏國的政令,這跟被魏國吞并又能有多大區别?——充其量隻是保留了一個「韓」的國号,以及一個毫無權力可言的傀儡君主罷了。
想到這裏,張開地便有些猶豫。
見此,張啓功意味深長地說道:“張相,此乃利于萬名之舉。……國者,無民不立,無王不興。我國君主亦嘗言,先有民、才有國。足食、足兵、民信,即興邦之三法。……張相心中顧慮,張某多少亦能猜到,但張某以爲,若大勢不可違,何不順應天時,做些力所能及之事呢?……君主無論昏賢,隻有一位,然而國民,卻有萬萬千千,不是麽?”
『……』
張開地神色複雜地看着張啓功。
他聽得出來,張啓功這是在暗示他:韓國将來是否會被魏國吞并,這不是你能去幹涉的。與其瞻前顧後,何不做些力所能及之事,比如改善國内子民。
張開地被說得啞口無言。
确實,此時他韓國,還有什麽跟魏國談條件的資格呢?暫且不說國力強弱的問題,關鍵是韓國再沒有似韓然這等君主,也沒有似韓武這等有骨氣的韓使王族子弟。
在沉默了半響後,張開地面帶苦澀,勉強笑道:“張某一直以爲張大人乃法家門徒,不曾想,對于儒學亦如此精通……”
聽到這話,張啓功的面色稍稍有些不自然。
沒錯,他剛才用來勸說張開地的言論,皆出自儒家言論。
“閑時偶爾翻翻。”張啓功竭力表現出對儒家學術的不屑一顧。
不過必須承認,方才張啓功用來勸說張開地的儒家言論,确實讓張開地有所意動——或者就像張啓功所暗示的那樣,既然明知大勢不可違,何不做些力所能及之事,使自己能不枉此生,無愧于國家以及同胞呢?
忽然,張開地好似想到了什麽,表情古怪地看着張啓功,意味深長地說道:“張某原以爲,張大人會善待那些此前投靠了貴國的望族……”
他想到了那些陸陸續續向魏軍投誠的國内貴族。
雖然聽出了小小的諷刺,但張啓功卻不以爲然,微笑說道:“是故才請張相出任相位呀。”
『……』
張開地眼角忍不住抽搐了兩下。
他再一次證實,眼前這個魏人,實乃狠辣之輩。
晚上回到自己府邸,張平詢問張開地道:“父親當真要出任相位?”
“别無辦法。”張開地搖了搖頭,歎息說道:“張啓功此人,爲達目的不擇手段,若爲父執意拒絕,想必他會設法使我妥協……索性最終都要妥協,何必使關系鬧僵?”
張平聞言點了點頭。
确實,除非他張氏一門準備殉國,否則,遲早是要向魏國低頭的。
想到這裏,他遺憾地說道:“可惜那張啓功未聽信父親,将李睦将軍召回薊城爲相……”
『你當他傻啊?』
張開地苦笑搖頭,當時他說這話,隻是爲了試探一下魏國是否有吞并他韓國的心思而已,豈是真的建議李睦出任相位?
這種事魏人肯定不會同意的。
“話說回來,父親爲何要建議魏軍攻打齊國?”張平又問道,他也覺得,魏軍不救本土而攻打齊國,實屬最明智的上策。
張開地聞言搖頭說道:“你莫以爲天底下就隻有你我父子是聰明人,若是爲父所料不差的話,張啓功與趙疆,恐怕早就已決定順勢攻打齊、魯兩國,迫使齊魯兩國召回出征的軍隊……”
張平這才恍然大悟。
正如張開地所猜測的那樣,此番攻打韓國的東路魏軍,其實已在準備南下攻打齊國一事,甚至于,湖陵水軍早已提前一步出發。
十月十五日前後,張啓功以「回國向君主複命」爲由,辭去相位,并叫韓王異這位傀儡君主啓用張開地爲丞相,穩定韓國内部的局勢。
韓王異當然不敢違抗,冊封張開地爲相。
此事,魏韓兩國的關系已經梳理地差不多了,于是,張啓功便将後續的事交給副手北宮玉,名義上是輔佐張開地,實則是監視後者。
此後,張啓功便身懷韓王然的書信,在陽佴等黑鴉衆的保護下,帶着韓王然的妻兒,從津港坐船,返回魏國本土,準備向魏王趙潤禀告韓國之事。
倒不是爲了搶功,關鍵在于張啓功私拆了韓王然給趙潤的書信,因此有必要當面向他魏國的君主解釋清楚,以免這位君主因此在心中留下芥蒂。
與此同期,燕王趙疆亦一邊派人日夜兼程将本國傳達捷報,一邊準備攻打齊國的事宜。
他命上将韶虎率領魏武軍坐鎮薊城,自己則率領河内軍、鎮反軍、鄢陵軍,繼湖陵水軍之後,順勢南下進攻齊國。
而韓王異,亦冊封元邑侯韓普爲上将,命後者率領元邑軍協助魏軍讨伐齊國。
乍一看這仿佛是韓國爲了緩和魏韓兩國的關系,但事實上,韓國此時早已失去了自主,隻能聽命于魏人。
值得一提的是,在此期間韓王異亦以君主的名義,向太原郡與雁門郡送遞了兩份王令,命令太原守樂成與雁門守李睦就此停止與魏國的征戰。
十月下旬,湖陵魏軍先行一步抵達齊國沿海。
事實上,齊國早就防着湖陵水軍會去而複返,因此,齊将田耽在出征時并未攜帶舉國的兵力,他将一半的兵力留在了國内,由堂兄田武這位猛将統帥。
但即便如此,湖陵水軍的抵達還是讓齊國人心惶惶。
不過此時的齊國,尚未真正意識到他們究竟面臨着怎樣的絕境,待等到十一月初,當齊國派往韓國的細作,将韓國兵敗的消息送給齊國時,齊人這才感到驚恐。
韓國兵敗,魏人扶持新君韓異,且這位新任韓君下诏退出「齊楚韓越四國聯盟」,更要命的是,在魏國此前讨伐韓國的東路軍中,似趙疆的河内軍、龐煥的鎮反軍、屈塍的鄢陵軍,包括韓國右相元邑侯韓普所率領的十幾萬兵力,這攏共二十餘萬大軍,竟已在讨伐他齊國的途中。
“韓國這麽快就敗了?”
在齊王宮内,齊王呂白與高傒、田諱、鮑叔、管重等人面面相觑。
雖說此時已臨近初冬,因爲天氣的關系,今年魏軍應該沒多少時間對他齊國造成什麽威脅,可來年怎麽辦?
單單他齊國,未必擋得住魏韓兩國的二十幾萬聯軍啊。
十一月,魏将趙疆率領的魏軍,尚未抵達齊國境内,而在此期間,齊國則積極備戰。
然而與此同時,韓王異派人送出的王令,在當月相繼送到了太原郡與雁門郡。
“薊城被魏将趙疆攻破了?”
當收到王令後,太原守樂成這才知道,他韓國的王都薊城,早已被魏國的東路軍攻破。
他心說,薊城都投降了,那我還抵抗什麽?
于是乎,太原守樂成立刻獻城,向城外桓王趙宣麾下的北一軍投降。
數日後,雁門守李睦亦收到了來自薊城的王令,大感震驚。
震驚之餘,這位韓國名将立刻苦思破局之法。
他希望能将國家,從魏人的控制下解脫出來。
“或許,可以利用一下秦人……”
在苦思半響後,他喃喃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