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過他的查證,正是這幾名獄卒被魏國的細作買通,暗中加害了莊公韓庚。
“啊——”
“釐侯饒命啊——”
“小的也是逼不得已啊……啊!”
隻見那幾名獄卒,每名獄卒皆有兩名韓武的護衛用浸透了水的皮鞭照顧,幾度被打地死去活來。
事實上他們早已認罪,并供出了事情的經過:昨日晌午,有不明底細的賊人帶着幾包銅銀找上了他們,威逼利誘,迫使他們将幾名賊人的同伴帶入監牢,借機将莊公韓庚害死。
然而,即便這幾名獄卒已供認不諱,但釐侯韓武仍會下令停止施刑,仿佛要活生生将其抽打至死。
其中原因,就在于釐侯韓武此刻怒火中燒:就是這幾個愚蠢至極的蠢貨,推動了魏人的奸計,将他韓國推向了火坑。
而就在這時,有一名護衛進來禀報道:“釐侯,衛卿馬括來了。”
釐侯韓武瞥了一眼刑房的門口,微微點了點頭,示意守在刑房門口的護衛将衛卿馬括放入進來。
片刻之後,衛卿馬括大步走入刑房,在看到那幾名正接受拷打的獄卒時,他微微一愣:“釐侯,您這是……?”
釐侯韓武長長吐了口氣,站起身示意馬括跟着他來到隔壁的刑房。
自韓王然臨時前将國家托付給韓武之後,韓武迫于肩膀上的巨大壓力,整個人就逐漸變得疑神疑鬼,說得好聽是事必躬親,說得難聽點,他信不過絕大多數的人,認爲那些人會因爲當前的局勢而向魏國暗通款曲。
但是衛卿馬括,倒是釐侯韓武少數信任的人之一,因爲馬括乃是他弟弟韓王然生前的心腹近臣。
“馬括,你爲何會來廷獄?莫非是聽說了什麽?”
在來到隔壁的刑房後,釐侯韓武問道。
隻見馬括微微猶豫了一下,說道:“下官聽城内傳開謠言,說釐侯昨日将莊公抓到廷獄,且……”他偷偷看了一眼釐侯韓武,欲言又止。
“且什麽?”釐侯韓武看似平靜地問道。
馬括遲疑了一下,最終還是硬着頭皮說道:“且最終将其拷打至死……”
聽聞此言,釐侯韓武并未像馬括想象的那樣動怒,相反,韓武怅然地歎了口氣,苦澀說道:“此事城内已然傳開了麽?”
聽了這話,馬括很是驚訝地睜大了眼睛,吃驚地問道:“釐侯,難道您當真?”
他不敢相信地看着釐侯韓武。
他實在不明白,要知道莊公韓庚爲人處事并無張揚霸道,跟康公韓虎截然不同,此人的存在,按理來說對釐侯韓武不存在任何威脅,他實在想不通釐侯韓武爲何要加害韓庚,而且還是在國家面臨最大威脅的當下。
在馬括震驚的目光下,釐侯韓武怅然歎了口氣,低聲說道:“非你想的那般,而是……”
說着,他便将事情的經過一五一十地告訴了馬括。
馬括聽了恍然大悟:“原來是魏人的奸計。”
說實話,馬括并不認爲釐侯韓武當時的反應是否過于激烈,誰讓莊公韓庚他自己刻意掩飾了那名魏人細作的事呢?換做是他,他也會起疑。
要怪,就怪設計這場陰謀的那名魏人實在是太過于狡詐陰狠,環環相扣且果斷将莊公韓庚害死監牢之内,同時在城内傳播「釐侯韓武害死莊公韓庚」消息,讓下令将韓庚抓到廷獄的釐侯韓武有口難辯。
“是我的過錯。”
釐侯韓武揉了揉眉骨,頗爲疲倦地說道:“可恨未曾看破魏人的奸計,緻使落到這等局面……”
衛卿馬括張了張嘴,本想勸說釐侯韓武幾句,但事實上就連他也覺得,這段時間釐侯韓武過于疑心,就仿佛在韓武眼中,薊都城内到處都是随時會投靠魏國的叛逆。
想了想,他岔開話題說道:“事已至此,釐侯再懊悔亦無濟于事……問題在于,眼下該怎麽辦?”
“你指的是樂弈麽?”
釐侯韓武看了一眼馬括,旋即惆怅地說道:“事實上,我方才一直在考慮這個問題……我想來想去,魏人設計使我‘害死’韓庚,最大的可能就是要離間樂弈,甚至将其策反,想來是因爲近段時間,樂弈在上谷郡對魏軍造成了不小的阻礙……”
說罷,他詢問馬括道:“馬括,依你看在,國内可有足以取代樂弈者?”
馬括聞言一驚,他豈會聽不懂釐侯韓武的言外深意。
他立刻勸阻道:“釐侯,萬萬不可,若釐侯撤換樂弈,才是中了魏人的詭計。……依下官之見,釐侯不妨主動派人将此事告知樂弈将軍,此事釐侯并無太多過錯,其惡皆在魏人,想來樂弈将軍亦是明事理的人,他定會理解。”
『你要讓我将這個國家的‘希望’寄托在樂弈的‘明事理’上?』
釐侯韓武看了一眼馬括,旋即沉默不語。
事實上他也明白,馬括的觀點是正确的,魏人設計害死莊公韓庚的目的,不就是爲了離間他韓武與樂弈二人麽?
此時,韓武的護衛長韓厚來到了這間刑房,拱手說道:“釐侯,那幾名獄卒皆已咽氣。”
釐侯韓武點點頭,心中稍稍是消了一口惡氣。
不過一想到昨日那名翻出莊公韓庚府邸逃亡的魏人細作仍在在逃,他心中又頓時被怒氣所填滿。
在跟馬括談亂了片刻後,釐侯韓武返回了自己的府邸。
在回到書房後,韓武獨自一人在屋内來回踱步,權衡着利弊。
誠然,就連他心底也覺得馬括的觀點是正确的:他并沒有加害莊公韓庚的意思,隻是不慎中了魏人的奸計,被扣上了殺害前者的污名罷了,隻要他向樂弈透露實情,樂弈不見得會因此懷恨在心。
可……萬一呢?
要知道,上谷郡乃是他韓國最後的防線,而樂弈正是這道防線的統帥,若是樂弈像元邑侯韓普那樣,因爲「莊公韓庚冤死于廷獄監牢内」這件事暗中私通魏軍,那絕對他韓國來說,就是徹徹底底的災難——他韓國最後的軍隊,或将被樂弈一手葬送。
當然,這個可能性其實很小,但是,仍讓釐侯韓武近乎抓狂。
倘若,萬一果真發生了這樣的事,他該如何向已故去的弟弟韓王然交代?
回想起韓王然臨走前将這個國家托付給自己,釐侯韓武就感覺坐立不安。
當日,釐侯韓武足足權衡了一個時辰,而最終還是決定撤換樂弈——他無法坐視樂弈有一絲一毫背棄韓國的可能性,甯可棄而不用,也不敢将其擺在至關重要的位置上。
但問題是,撤下樂弈後,該由何人統帥諸軍呢?
漁陽守秦開?
代郡守司馬尚?
上谷守許曆?
還是說暴鸢、靳黈等将領?
釐侯韓武思忖了許久。
暴鸢、靳黈、公仲朋、田苓等将領首先排除,畢竟這幾名将領在魏軍面前敗的次數實在太多,多得讓釐侯韓武對他們失去了信心。
相比之下,他更加矚意秦開、司馬尚、許曆三人,這三人雖說也在曾經的魏公子潤手下吃過敗仗,但相比較暴鸢、靳黈等久敗之将,這三人的戰績顯然要好得多。
而在秦開、司馬尚、許曆三人當中,釐侯韓武又最傾向于代郡守司馬尚。
原因有二,其一,司馬尚年輕氣盛,進取心強,當年曾率領數萬韓軍幾度擊敗衛公子瑜、占領半個衛國,乃是韓國新銳将領中的佼佼者;其二,司馬尚曾經乃是他釐侯韓武這一系的将領,隻不過後來韓武被擒到魏國作爲人質,司馬尚這才轉投了韓王然。
然而就在釐侯韓武即将決定用司馬尚取代樂弈時,他忽然得到消息,說是司馬尚的堂弟司馬弢,竟然歸降了魏軍,如今在魏軍主帥燕王趙疆麾下擔任将領。
得知此事後,釐侯韓武心中大怒,立刻就否決了之前的決定。
因爲他很清楚,司馬尚與他堂弟司馬弢非常親近,如今司馬弢已投魏國,難保司馬尚不會心生二意。
忽然,釐侯韓武想到了一個人,即樂弈的副将「騎劫」。
韓武并不會因爲騎劫僅僅隻是副将而小看此人,要知道,現任的上谷守許曆,他就是前上谷守馬奢的副将,而現任的太原守樂成,亦是前太原守廉駁的副将,但許曆與樂成,照樣是足以肩負重任的将領。
而據韓武所知,騎劫本身就是樂弈麾下的猛将,戰功赫赫,在前幾次與魏國的戰争中皆有不俗的活躍表現,更要緊的是,由于騎劫乃是樂弈的副将,這意味着用騎劫取代樂弈,不至于會引起北燕軍太強烈的不滿,這有利于韓武将樂弈的影子從北燕軍中抹去。
至于騎劫的能力是否能代替樂弈,釐侯韓武反倒不擔心,畢竟騎劫久在樂弈麾下,樂弈的用兵方式,相信騎劫也學了個七七八八,更何況如今樂弈已在上谷郡打下了防守的基礎、安排好了一些,隻要騎劫遵照樂弈此前的戰術,未必就會比樂弈遜色。
想到這裏,他立刻親筆寫下一封将領,旋即召來薊城的将領「顔聚」、「趙蔥」二人,令他二人攜帶這份将令即刻前往上谷郡。
三日後,顔聚、趙蔥二人抵達上谷郡的「範陽」,在召集了諸路韓軍的将領後,當衆宣布了前者的調令:“釐侯有令,使騎劫取代樂弈,執掌上谷郡防務”
當聽聞此事後,帳内諸将皆大驚失色,就連樂弈亦皺起了眉頭。
“開什麽玩笑?!”
脾氣最沖的暴鸢率先怒道:“釐侯究竟在想些什麽?爲何無緣無故在此時撤換樂弈将軍?”
不得不說,因爲樂弈性格淡漠的關系,他在韓國的人緣其實并不好,盡管他擁有着與李睦不相上下的統兵才能,但論人脈,十個李睦都都比不上一個李睦。
但是看在大局爲重的份上,似暴鸢、秦開、許曆、靳黈、司馬尚等人,紛紛爲樂弈說項,逼得顔聚最後喝道:“此乃釐侯将令,諸君莫不是要抗命?!”
聽聞此言,諸位将領這才作罷。
沒辦法,此刻韓王然已故,太子韓佶尚幼,由釐侯韓武把持國政,不誇張地說,釐侯韓武此時的權力等同于君主,隻不過沒有這份名分而已——當然,這個名分,也是釐侯韓武自己放棄的。
當時帳内諸将中,唯獨騎劫欣喜若狂,畢竟他擔任了樂弈十幾年的副将,做夢都想取代後者——他從不認爲自己的才能會比樂弈遜色,他覺得,隻是此前樂弈死死壓着他,導緻他沒有太多的機會發揮而已。
“簡直愚不可及!”
見事不可違,暴鸢怒罵一聲,轉身離去。
而其餘諸将,亦紛紛準備離開,然而就在這時,卻聽趙蔥又開口道:“司馬(尚)将軍且慢,釐侯命将軍把麾下兵權轉交我二人……司馬将軍,将令難違,請見諒。”
在帳内諸将莫名的目光下,司馬尚面色一陣陰晴不定。
最終,他怅然地歎了口氣。
原來,在張啓功吩咐黑鴉衆首領陽佴前往薊城時,亦在私下拜訪了司馬弢,與後者聊了一陣。
雖然張啓功當時并未要求司馬弢設法策反其堂兄司馬尚,卻但要求司馬弢率領一隊魏軍在韓軍面前出現,至于其中的目的,就連司馬弢也猜得到,無非就是要離間司馬尚與其餘諸韓國将領罷了。
當時,燕王趙疆得知此事後大爲不悅,召來張啓功與他對峙,但最終,司馬弢還是主動接受了張啓功的吩咐。
畢竟他是因爲在燕王趙疆手中輸得心服口服而歸降,既然已投身魏軍,那麽自當爲魏軍效力,更何況,司馬弢心底亦不希望與堂兄司馬尚沙場相見——既然明知無法說服堂兄背棄韓國,那麽索性就遵照張啓功的吩咐,叫薊城撤掉其堂兄的軍職。
平心而論,司馬弢覺得韓國的勝算已經微乎其微了,自是不希望其堂兄司馬尚冒着性命危險繼續抵抗魏軍。
反正在他看來,以他堂兄司馬尚的能力,日後無論是在燕王趙疆、還是在魏王趙潤麾下,皆足以成爲一軍統帥。
于是乎,上谷郡境内的韓軍很快就得知了這個消息:即代郡守司馬尚的弟弟、下曲陽守将司馬弢,已然投降了魏國。
這也正是司馬尚聽到趙蔥的話後,怅然歎息的原因。
一日之間,樂弈、司馬尚兩員上将被撤,這讓諸路韓軍的将領們面面相觑。
當日,樂弈與司馬尚二人遵照薊城的命令,結伴返回薊城複命。
數日後,待等他們二人到了薊城時,樂弈忽然聽聞了他恩公莊公韓庚的死訊。
當時樂弈簡直難以置信,憑他對莊公韓庚的了解,後者怎麽可能投靠魏國?——事實上不止是莊公韓庚,就連康公韓虎,也不曾在被釐侯韓武踢出廟堂時,借助魏國的力量重返廟堂。
韓氏王族子弟,怎麽可能背棄國家,投靠魏國?
哦,還真有,比如那個元邑侯韓普。
但莊公韓庚并非元邑侯韓普,樂弈怎麽也不相信後者會投靠魏國。
于是,樂弈與司馬尚在城内打探了一番,随後他們才打聽到一件非常蹊跷的事,即莊公韓庚在被釐侯韓武派人抓到廷獄監牢的當晚,就被害死于監牢之内。
以樂弈與司馬尚的聰慧,立刻就猜到此事必定有蹊跷,畢竟莊公韓庚怎麽說也是王族分支的君侯,釐侯韓武就算懷疑他私通魏國,也不至于将其嚴刑拷打至死,顯然,這其中肯定是有什麽人搞鬼。
“必定是魏人的奸計。”
司馬尚微微歎了口氣。
對此他深有體會,這不,他被他堂弟司馬弢牽連,被釐侯韓武一撸到底,軍職兵權皆被解除。
樂弈默然不語,旋即對司馬尚說道:“某準備去莊公府上,将莊公的屍骨與妻小帶回北燕,就在此與司馬将軍告别吧。”
司馬尚聞言一愣:“樂弈将軍不去向釐侯複命麽?”
隻見樂弈漠然說道:“他既信不過樂某,縱使樂弈推心置腹,又有何益?反正能做的,樂某都已經做了,縱使……樂某問心無愧。”
說罷,他向司馬尚拱了拱手,說道:“告辭。”
看着樂弈離去的背影,司馬尚心中亦有諸般觸動。
他能夠理解釐侯韓武爲何不信任他,爲何叫顔聚、趙蔥二将接管他麾下的軍隊,其中原因不單單是他堂弟司馬弢已歸降魏軍的關系,還在于他的妻兒皆在下曲陽——或許這令釐侯韓武感到了不安。
“呵。”
站在薊城城内的街道上,司馬尚似自嘲般搖了搖頭。
雖然樂弈的話顯得有些偏激,但司馬尚卻并不認爲有什麽問題:是啊,既然釐侯韓武已信不過他們,那還有什麽好再說的呢?
想到這裏,司馬尚亦放棄了向釐侯韓武複命的原本打算,搖搖頭離開了薊城。
當日,就當釐侯韓武在府内書房處理政務時,忽有士卒來報,言樂弈今日入得城内,帶着莊公的屍骨并其妻妾家小,出城奔北燕而去,而司馬尚,則在入城僅片刻後又離開了城池,不知所蹤。
聽到這個消息,釐侯韓武下意識捏緊了手中的筆。
良久,他長長吐了口氣:“我知曉了。”
誠然,就連韓武本人也覺得撤換了樂弈與司馬尚二将非常可惜,但爲了排除一切隐患,他不得不這樣做。
他相信,有樂弈此前在上谷郡打下的基礎,有司馬尚此前麾下的兩萬餘代郡重騎,上谷郡足以擋住魏國的軍隊。
然而他萬萬想不到,此時在上谷郡邊境的魏軍營寨中,當趙疆、韶虎、龐煥、屈塍等人打探到樂弈、司馬尚二人皆被薊城撤換後,簡直欣喜若狂、撫掌相慶。
他們最忌憚的樂弈被撤掉了,而司馬尚的兩萬餘重騎,亦被顔聚、趙蔥這兩個根本不懂得重騎兵精髓的韓将所接管,這還有什麽好怕的?
雖然以趙疆的耿直很不想承認,但他必須承認,毒士張啓功的陰謀,确實是幫助己方搬掉了兩個大敵——雖然這種方式他很不喜歡。
“那個騎劫,我記得……”
在軍議會上,韶虎笑呵呵地說道:“似乎是個逞強好勝之輩,雖然有點本事,但遠不及樂弈……”
“逞強好勝?”龐煥聞言輕哼一聲,随即摸摸胡須說道:“那就不妨先送他幾場勝仗,然後嘛……”
“圍而殲之,一戰擊潰!”
燕王趙疆握緊拳頭,接上了龐煥的話。
聽聞此言,帳内諸将對視一眼,彼此均能看到對方眼中的笑意。
仿佛對于他們來說,這場仗已勝券在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