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初的平輿邑,僅僅隻有平輿一地而已,但自從熊拓坐穩了楚王的位子,作爲他最忠誠的擁趸與堂兄,平輿君熊琥亦是水漲船高,非但逐漸将相城、徐縣、上蔡等地收入囊中,而且搖身一變,成爲楚國第二代三天柱之一,楚國屈指可數的大邑君。
當黃砷、焦穆二人抵達平輿邑時,平輿君熊琥其實已經在籌備戰争,比如集結軍隊、聯絡楚西的熊氏貴族等等。
此時的平輿君熊琥,其麾下直屬有兩支軍隊,一支是駐紮在平輿,以步卒弓弩爲主,輔以少量的騎兵;還有一支則部署在項城,是一支配備有戰船的水軍,最初幾年平輿跟商水的走私商貿,就是這支軍隊在負責,直到後來魏楚兩國建交,魏楚貿易正式形成,項城水軍這才逐漸停止走私行動。
而除此之外,楚西還有個别擁有兵權的楚西貴族,手中兵權有多有少,多則幾萬人、少則數千餘不等,若是聚集起來,實力亦不容小觑。
初步估計,一旦楚國與魏國正式宣戰,單單楚西這塊而言,出兵二十萬幾乎是毫無壓力的。
當然,在這龐大的兵力數字當中,有多少是真正可以肩負重任的精銳士卒,有多少是隻能打順風仗的糧募兵,那就說不好了。
當日,就當平輿君熊琥在自己府邸的書房對照着魏楚兩國地圖思考着初步戰略時,門外便傳來了士卒的禀告:“君侯,士卿黃砷在外求見。”
平輿君熊琥聞言微微一愣,在略一思忖後點點頭說道:“請他進來吧。”
片刻之後,就見剛剛出使過魏國的使者黃砷在一名士卒的帶領下,來到了平輿君熊琥的書房。
“平輿君。”
在見面之後,黃砷朝着平輿君熊琥拱手行禮。
“黃砷大人。”平輿君熊琥不緊不慢地拱手還禮。
看着面前的平輿君熊琥,黃砷心中頗有些感慨。
曾幾何時,他黃砷作爲前楚王後的母族旁系分支,縱使是當年的暘城君熊拓、平輿君熊琥瞧見他,也得恭敬地行禮,但如今,雙方的地位仿佛整個調轉了過來。
在相視一眼後,平輿君熊琥輕笑着問道:“黃砷大人此番怎麽有空前來本君侯處呀?”
隻見黃砷沉默了片刻,拱手說道:“不瞞君侯,前一陣子,在下與焦氏一族的新銳焦穆,受大王之命,前往魏國交涉……”
“哦。”平輿君熊琥眨了眨眼,笑着說道:“原來黃砷大人此番是奉大王之命。”說到這裏,他好奇問道:“爲何不見焦穆大人呢?莫非其中出了什麽變故?”
黃砷沉默了片刻,随後解釋道:“焦大人在回國途中不幸感染風寒,卧病在床,是故,未能有幸前來拜會君侯,還望君侯莫要見怪。”
『……』
熊琥聞言微微皺了皺眉。
正如魏王趙潤所猜測的那樣,那個看似愣頭愣腦的年輕人焦穆,正是楚王熊拓故意派往魏國送死的,原因就在于焦氏一族至今仍企圖在「楚王熊拓一系」與「固陵君熊吾」之間左右逢源,似這種騎牆派,縱使死光了熊拓也毫不心疼,哪怕那個焦穆還有些能力。
在深深看了一眼黃砷後,平輿君熊琥淡淡說道:“既然黃砷大人與焦穆大人已奉命去過魏國,爲何不回壽郢複命呢?”
看着平輿君熊琥那平靜的面龐,黃砷再次沉默了半響,随即悶聲說道:“平輿君何必明知故問?……此番,大王命在下與焦穆前往魏國,與魏國交涉,要求魏國立刻停止攻打齊國,這是注定無法辦成的事。若我與焦穆此刻返回壽郢,必定遭到大王的懲罰……大王在欲與魏國開戰時亦不忘趁機鏟除異己,此一石二鳥之計,着實叫人佩服。”
“……”
平輿君熊琥聞言眯了眯雙目,冷冷說道:“黃砷,看在你我也算相識多年的份上,本君侯還是勸你最好置身事外。”
黃砷苦笑一聲,直視着平輿君熊琥說道:“君侯教訓的是,但我與焦穆之父焦煦乃是多年的好友,實在不忍其子不明就裏死于陰謀、死不瞑目……可憐焦穆年紀輕輕,本以爲受大王重用,肩負邦交重任,卻不曾想,他不過是大王親自送到魏人刀下的祭品;更不會想到,縱使他在魏人手中逃過一劫,待回國之後,大王亦會以「辦事不力」的罪名,借機打壓焦氏一族……平輿君,此非王道。”
『……』
平輿君熊琥深深地注視着黃砷,随後眼眸中的殺機逐漸消退。
他淡然說道:“君位之事,早已塵埃落定,然固陵君熊吾至今仍垂涎大君之位,此乃亂國之隐患……”
“在下并非指這個。”
黃砷搖了搖頭,正色說道:“固陵君熊吾,如今不過是癬疥之疾,連成王後一死,熊吾再無翻身可能。……在下指的是楚水君。君侯不覺得,自從楚水君轉投大王之後,大王有時做事,稍顯……有欠光明磊落麽?”
“……”
平輿君熊琥聞言有些不渝地瞥了一眼黃砷,但随後,眼眸中便露出了沉思之色。
不可否認黃砷說得沒錯,如今的楚王熊拓,對楚水君非常信任。
記得今年,平輿君熊琥還曾收到丞相溧陽君熊盛的書信,後者在信中指出,熊拓給予楚水君的權柄越來越大,這并非好事。
遺憾的是,楚水君手底下有一群巫女爲他效力,再加上楚王熊拓的偏袒,縱使是平輿君熊琥或溧陽君熊盛,對此也毫無辦法。
一想到這件事,平輿君熊琥對堂弟楚王熊拓,亦稍有幾分不滿。
原因就在于楚水君的存在,嚴重影響到了他們堂兄弟與另外一位堂妹芈芮的關系——即他們叔父汝南君熊灏的小女兒、現魏王後芈姜的妹妹。
原來在前些年時,芈芮曾從巴國返回楚國,還聯絡了一群與他志同道合的祝融一脈巫女,試圖跟楚國國内共工一脈的巫女再掀起一場聖戰,報複後者曾屠殺了好幾個祝融一脈巫女村落的仇恨。
當時,芈芮找到了堂兄平輿君熊琥。
跟熊拓一樣,熊琥年幼時也因爲他老爹是個莽夫、不擅教導兒子的關系,在堂叔汝南君熊灏身邊學習,并在此期間相識了堂弟熊拓,也因此與芈姜、芈芮兩姐妹結下了深厚的親情。
如今既然妹妹開口尋求幫助,平輿君熊琥當然要仗義出手,别說設計殺楚水君跟他手底下那幫共工一脈的巫女,就算是殺他國君主,他亦毫不含糊。『注:本來這條線很早要寫的,』
于是乎,他借口「巴蜀攻略」,邀請楚水君前來楚西一同協商,同時,他将楚水君前來的路線透露給堂妹芈芮,還召集了兩千名士卒,準備助妹妹一臂之力。
沒想到,楚水君看穿了他的設計,派了個替身過來,以至于熊琥與芈芮二人謀劃了許久,最終卻誤中副車,并未除掉楚水君,還沒楚水君在楚王熊拓面前告了一樁。
楚王熊拓得知後大爲惱怒,派人狠狠将熊琥罵了一頓,罵熊琥不懂以大局爲重,縱容芈芮瞎胡鬧。
此事之後,芈芮一賭氣就回巴蜀了,而平輿君熊琥,亦因此對熊拓産生了幾許芥蒂。
他覺得熊拓有點變了,因爲倘若是他熟悉的熊拓,那是肯定會将「親人」放在首位的,就像他熊琥一樣,因爲堂妹芈芮的求助,毫不猶豫地襲擊楚水君那等國家的重臣。
因此,後來當他楚國的丞相溧陽君熊盛在書信中提及楚水君對楚王熊拓的影響時,平輿君熊琥亦有所警覺,他也覺得,楚水君是一個非常危險的家夥。
可能是因爲提及楚水君,讓平輿君熊琥再次想起了堂妹芈芮當時失望的模樣,心情有些不渝,也沒閑情逸緻跟黃砷繼續扯皮下去,直接了當地問道:“黃砷大人,你此番前來,也并非是在本君侯面前數落某位君侯的不是吧?……說說你的來意吧。”
聽聞此言,隻見黃砷拱手說道:“在下希望君侯仗義執言,避免我大楚再次内耗。……終究,魏國才是當務之急,不是麽?……拜托了!”說到最後,他拱手拜道。
平輿君熊琥思忖了良久,最終還是點了點頭。
當下,他親筆寫了一封書信,随後并未封入信盒,而是交給了黃砷:“看來你我相識多年的份上。”
黃砷接過書信粗略掃了兩眼,随即發自肺腑地說道:“多謝君侯。”
平輿君熊琥點點頭,接過黃砷遞還回來的書信,在封入信封後再次遞給黃砷,口中說道:“你欠我一個人情。”
黃砷愣了愣,随即點頭說道:“日後君侯有何要事,盡管吩咐。”
隻見平輿君熊琥搖了搖頭,正色說道:“我不求其他事,隻要你替我盯着楚水君,我總覺得……”說到這裏,他戛然而止,大概也是不知該如何形容吧。
聽聞此言,黃砷重重地點了點頭。
告别平輿君熊琥,黃砷帶着焦穆即刻返回壽郢,向楚王熊拓。
值得一提的是,這會兒副使焦穆還真的是病了,隻不過并非是因爲風寒,而是受到了驚吓。
原因就在于當日,當他們被魏國禮部左侍郎朱瑾嚴厲回絕之後,黃砷自然明白他們已經‘盡到本分’,但焦穆卻不依不饒,仍試圖再次與魏國交涉。
無奈之下,黃砷便将此次他們出使魏國背後的陰謀告訴了焦穆,隐晦地指出此乃楚王熊拓的一石二鳥之計,這才吓得焦穆當即收拾行囊跟着他逃出了魏國。
然而這小子膽子太小,途中越想越驚恐,竟然病倒了。
從平輿回壽郢,大緻上隻需坐船沿着大江(長江)順流而下即可,是故沒過幾日,黃砷、焦穆二人便抵達了王都壽郢。
在向楚王熊拓複命時,黃砷一五一十地将他們出使魏國的經過,以及魏國對此的反應告訴了熊拓,聽得熊拓皺緊了眉頭,不悅地說道:“這麽說,你二人并未完成孤交代的事咯?那你們回來做什麽?”
一聽這話,焦穆吓得當場渾身哆嗦,因爲此時的他,已不像在魏國時那樣懵懂無知了。
而此時,黃砷卻一臉羞慚地說道:“回國時我二人路徑平輿,平輿君熊琥大人,亦這般斥責在下。”
聽聞此言,楚王熊拓微微一愣:“熊琥?”
“是。”隻見黃砷從懷中取出了平輿君熊琥的書信,恭敬地遞給熊拓,口中說道:“除了罵完在下等二人後,熊琥大人還委托在下送一封書信給大王。”
“……”
從黃砷的手中拿過書信,熊拓掃了一眼封皮上的字迹,發現果然是平輿君熊琥的字迹。
隻見他單手捏着那封書信,神色陰晴不定地注視着,半響後這才說道:“你二人雖有負孤的托付,但所謂沒有功勞也有苦勞,這次孤就不責罰你們二人了,且下去歇息吧。”
“多謝大王。”
黃砷與焦穆很識相地立刻告退。
待等黃砷與焦穆二人離開之後,昏暗的大殿内,隻見在一根殿柱之後,轉出一個身影,正是熊拓的叔父楚水君。
隻見楚水君瞥了一眼殿外,輕笑着說道:“這個黃砷,看來還真不能小瞧呢,對吧,大王?”
“哼。”楚王熊拓冷哼一聲,依舊目視着手中那封書信。
見此,楚水君輕笑一聲,笑着又說道:“這個黃砷,大概是以爲大王欲趁此次機會借刀殺人,鏟除黃氏、焦氏、連成氏等衆……呵,他也不想想,就算大王要鏟除那幫人,也不會選在這種昭然若揭的事上……”
說到這裏,他的聲音忽然低沉了下來:“不過嘛,若是日後與魏軍交戰失利,兩罪并罰……呵呵。不過話說回來,平輿君插手其中,這就有點……”
“行了。”
熊拓打斷了楚水君的話,淡淡說道:“就按照此前的安排,楚西交給熊琥,宋郡那邊交給你。……聽說魏國駐紮在宋郡微山湖一帶的湖陵水軍,久經操練,你切莫大意。”
縱使是被熊拓打斷了話,楚水君亦不在意,輕笑着說道:“大王放心,老臣自有應對之法。”
說罷,他躬身退入了那根殿柱之後,随即再無動靜。
而此時,熊拓則捏着手中那封信走到火燭旁,将其點燃。
“多事。”
看着徐徐燃燒起來的書信,楚王熊拓低聲嘀咕道。
數日後,「魏楚失和」的消息,逐漸在楚國境内不胫而走。
平心而論,似操縱輿論這種事,也并非隻有魏國獨有,事實上各國都很擅長。
比如這次,楚國就仿佛完全站在道義至高點去抨擊魏國,指責魏國作爲中原的霸主國,不思比鄰和睦,無端進攻齊國等等。
總而言之,楚國數落魏國說得的大義凜然,隻有一小部分人才看得出來,楚國之所以對此不滿,大概是因爲魏國與齊國的戰争,讓楚齊貿易受到了嚴重的影響所緻。
然而這一小部分人所看到的真相,事實上也隻是表面而已,魏楚兩國失和的真正原因,在于魏國經久不衰,已展現出力壓韓、齊兩個國家的可怕實力,倘若楚國依舊不聞不問的話,那麽,待魏國兼并韓齊之後,楚國别說跟魏國争奪中原霸主的地位,或将成爲下一個犧牲品。
因此,必須在此刻,打斷魏國的勢頭。
魏興安十年七月,鑒于楚國公開發表言論指責魏國針對齊國的不義戰争,魏楚兩國關系迅速惡化。
而同時,齊國則立刻響應楚國對魏國的聲讨,指責魏國行事霸道、不足以爲中原領袖雲雲,并隐晦地表示,願尊楚國爲霸主,抵抗不仁義的魏國。
面對着楚、齊兩國的聲讨,魏國的文人亦紛紛展開反擊,反過來聲讨楚國,指責楚國不應當與齊國這種表面一套、背後一套的國家站在一起。
總而言之,從七月到八月,魏國、楚國、齊國三方展開隔空罵戰,彼此都希望在道義上占據至高點,讓天下人頗爲迷惑,分不清到底孰是孰非。
事實上,孰是孰非并不重要,無論是魏國也好、楚國也罷,都不會幼稚地認爲單單依靠輿論就能打敗對方,說到底,他們各自引導的輿論,隻不過是爲了給這場「魏楚之戰」預熱,讓更多的魏人、讓更多的楚人站出來支持自己的國家而已。
這不,待等到入秋前後,楚國見時機成熟,便立刻對魏國下達最後通牒:停止攻打齊國的這場不義之戰!
對于楚國所謂的最後通牒,魏國當然不予理會。
鑒于魏國的‘執迷不悟’,楚國終于在該年的十一月,宣布對魏國宣戰,并且組建「楚齊聯盟」,共同抵制魏國。
十二月,韓國響應楚齊兩國的号召,正式對外宣稱加入聯盟,組成「楚韓齊三國聯盟」,迫使魏國妥協,自罷中原霸主的位置。
對于楚、韓、齊三個國家的逼迫,魏王趙潤做出了最有力的回應:
魏興安十一年正月,魏王趙潤于雒陽王宮垂拱殿下诏,改年号爲「昭武元年」,且于同日,宣布對韓、齊、楚三國宣戰。
中原,再次掀起戰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