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張啓功心中大喜,因爲他此番前來魏韓兩國邊境的主要目的,就是爲了爲了實施預定計劃中的第三步驟,即分化、策反韓國的貴族,使其成爲他魏國的内應,爲魏國吞并韓國打下基礎。
别看魏王趙潤制定的戰略僅僅隻是擊垮韓國,但魏國朝中有很大一批官員,他們卻渴望着吞并韓國,邁向「中原一統」的千秋霸業之路。
最早提出這個理念的,乃是内朝大臣介子鸱,但那時還是口頭上的理念,很多東西并不完善,但随着齊人公羊郝帶着他的著作《公羊說》赴魏,與介子鸱以及魏墨钜子徐弱一見如故,三人着手完善實現這方面的理念與思想後,「大一統」的思想就逐漸在魏國朝廷開始流通,并且得到了很大一部分魏臣的支持。
想想也是,作爲魏國的臣子,這些人當然渴望親眼見證他魏國吞并諸國、一統中原,成就從古以來無人涉及的千秋霸業。
而張啓功,亦是支持這個理念的魏臣之一。
因此,當得知「韓王然疑似崩殂」的消息後,張啓功難得滿臉欣喜地對副手北宮玉說道:“此乃天賜之機!”
但相比較張啓功的欣喜,北宮玉卻皺着眉頭提醒道:“都尉大人暫莫高興太早,卑職瞧這件事,總感覺有點蹊跷。……縱使天佑我大魏,也不至于這麽巧吧?”
說罷,他指着密報中那句「從薊王宮内疑似傳出女子哭泣」,皺着眉頭說道:“韓王倘若果真亡故,左右大臣必定封鎖消息,又豈會出現宮中女子哭泣?就仿佛,韓人根本不曾考慮薊城城内是否有我大魏的眼線。”
“……”
張啓功聞言一愣,心中的喜悅頓時消散,皺着眉頭仔細思量。
片刻後,他這才點點頭說道:“你說地不錯,這件事,确有諸多疑點。”
事實上,倒不是說張啓功的才智不如北宮玉,歸根到底,隻能說張啓功的功利心太強,一見他魏國有機會吞并韓國,邁向「一統中原」的霸業,而他本人亦可名留青史,就難免有些忘乎所以——畢竟那可是名留青史,從古至今能有幾人有幸在青史留名?
反觀北宮玉,他的野心就遠遠不如張啓功,且他對于自己目前的境況很滿意:在事業上,他是天策府右都尉署的二把手,手中權力實際上比「侍郎」還要高;而在家族方面,他去年剛剛迎娶了第七房妾室,且之前的妻妾,一共給他生下了三個兒子、四個女兒。
就像當年趙潤在太子時期對他講過的,叫他努努力,最多二十年,就能令他北宮一族再次興旺起來——而目前北宮玉就在爲這方面而努力着。
隻能說,張啓功與北宮玉二人的個人追求不同:前者追求的,是權利,是青史留名;而後者,則更加看重家族的延續。
因此,張啓功鋒芒畢露,而北宮玉呢,則鋒芒内斂,也有點不求有功、但求無過的意思。
但事實上,北宮玉曾經作爲蕭鸾的左右手,其才智謀略,也并不遜色張啓功多少,否則,張啓功又豈會重用後者爲副手,并對他厚待有加呢。
當日二人合計了一些,最終決定先按兵不動,等待青鴉衆的進一步消息——因爲「韓王然疑似崩殂」這件事,就是由派駐到韓國王都薊城的青鴉衆秘密送來的。
就這麽等了五六日,張啓功與北宮玉還是沒有等到青鴉衆進一步的消息,倒是等到了天策府左都尉高括的命令,示意張啓功盡快施行計劃的「第三步驟」。
收到高括的命令時,正好臨近黃昏,張啓功與北宮玉遂一邊對坐喝酒,一邊議論起這件事。
當時北宮玉就好奇地說道:“高括大人他這是要我等用投石問路的方法,探探韓國的反應,以此推斷韓王的過世是否屬實麽?”
張啓功聞言點點頭,在抿了一口酒水後,輕笑着說道:“估計是了,由此可見,縱使是青鴉衆,暫時還是沒辦法證實韓王的死訊是否屬實。……投石問路,呵,這招高了。”
不可否認,投石問路的确是一招妙計,但具體施行起來,卻沒有那麽容易。
說起來是很簡單,比如說,張啓功跟北宮玉找個具有韓氏王族血脈的大貴族,用花言巧語誘騙後者趁韓王然過世,竊取王位,倘若薊城那邊的應對很快、很迅速,甚至于隐隐有點未蔔先知的意思,那麽,韓王然的這個死訊,其真實性就值得商榷了。
反之,倘若僅僅如此就引起了韓國的内亂,那麽,韓王然有很大可能是真的過世了。
但問題是,似這等具有韓氏王王族血脈的大貴族并不好找——首先此人在韓國得有一定的名聲,其次得擁有一定的勢力,否則,無法促使韓國出現内部混亂。
關于這個人選,張啓功與北宮玉第一個想到的,便是莊公韓庚。
畢竟據他們所知,在韓武、韓虎、韓庚這三位權臣把持韓國朝政的年代,莊公韓庚其實對王位亦有非分之想,但與康公韓虎不同的是,莊公韓庚雖然不像韓虎那樣對韓國有不可磨滅的貢獻,但此人性格還算和善,韓國民間時而流傳韓庚樂善好施的故事。
在韓庚幫助國的人當中,最爲人所津津樂道的,莫過于北燕守樂弈。
但到了韓國之後,經過深入調查,張啓功與北宮玉這才發現,莊公韓庚不知什麽時候跟韓王然走到了一起,當初韓國國庫缺錢,尋求國内貴族、世族捐贈錢物時,就是莊公韓庚代替韓王然說項的。
爲了避免暴露真實意圖,張啓功與北宮玉隻能放棄莊公韓庚這個原本最适合的人選,另外再尋找合适的對象。
“本來,韓武是個不錯的人選……”
抿了一口酒水,北宮玉吧唧着嘴,有些遺憾地說道。
張啓功輕笑一聲,客觀地說道:“也是沒想到吧。……一來朝廷原本就不怎麽重視韓武,二來,自從我大魏遷都雒陽之後,大梁的青鴉衆,以及禁衛軍,大多也調到了雒陽,這才被韓武鑽了空子……”
頓了頓,他又說道:“不過,韓武也并非是最佳的人選,此人才智不低,以往又曾執掌大權,精于此道,就算你我說得天花亂墜,也不見得能蒙騙他……”
北宮玉聞言想了想,覺得還真是這個理:釐侯韓武,作爲韓國故君韓簡的兒子,怎麽可能被他們擺布,甘心成爲他們手中的傀儡呢?
因此在魏國看來,釐侯韓武這個人質,其實還真是一個雞肋,派不上什麽關鍵性的大用。
當然,其實這件事的關鍵,還是在于魏王趙潤很欣賞釐侯韓武的骨氣,否則,以張啓功的狠辣,勢必會嘗試看看用釐侯韓武的妻兒來迫使後者乖乖就範——反正最壞的結果也無非是失去了一個雞肋的人質而已。
所以說,釐侯韓武一家數口能安然無恙活到今時今日,且最終居然還能從大梁逃回韓國,這真得感謝魏王趙潤對他的欣賞。
幾日後,魏國商賈文少伯拜訪了張啓功與北宮玉,爲他們羅列了一份名單,名單上所記載的,皆是對韓王然抱有不滿的韓國貴族。
其實在此之前,張啓功與北宮玉矚意的人選,乃是康公韓虎的長子韓琳。
但文少伯卻很遺憾地告訴張啓功,當初韓王然在奪回王權後,雖然沒有殺死康公韓虎的幾個兒子,但也沒有放任他們繼續流落在外,一并将其帶到了薊城,雖說每日好吃好喝供着,但實際上卻是變相地軟禁了起來。
因此,文少伯不建議張啓功選擇韓琳作爲人選,一來是韓琳這個人并不成才,以往仗着父親的威名沒做幹欺男霸女的勾當,名聲很差,二來,薊城乃是韓國的新都,守備森嚴,縱使是青鴉衆與黑鴉衆,也不見得能從這座城池将韓琳給撈出來。
當然,用文少伯的話說,主要還是不值當的——沒必要爲了一個廢材而興師動衆。
相比之下,文少伯這邊有更好的人選。
“元邑侯韓普?”
見文少伯用手指點了點名單上第一行的人名,張啓功輕輕念叨出聲,随即疑惑地看向前者。
很顯然,他從未聽說過此人。
“此人可不簡單。”文少伯輕笑着說道:“此人乃是韓虎的弟弟「韓亘」的長子……”
說着,他便開始向張啓功與北宮玉講述韓亘、韓普父子。
倒推幾十年,即是在韓王簡繼位前,那時的韓國,剛剛吞并北燕、趙地,外有林胡、東胡、北狄、婁煩、匈奴、赤狄等異民族的騷擾,内有北燕、趙地的舊人企圖複辟國家,可謂是内憂外患。
直到韓王簡繼位,用懷柔之策安撫了北燕、趙地的舊人,這才使得韓國奠定了後來成爲中原綜合實力最強大的國家。
但在這段時間,韓國的發展卻異常艱難,因爲那時的林胡、東胡、北狄、婁煩、匈奴、赤狄等異族,幾乎純粹将韓國視爲獵場,但凡其部落出現糧食窘迫的問題,就糾集部落的戰士到韓國境内搶掠,讓韓國百姓苦不堪言。
甚至于,還一度在今日的代郡、中山、太原等地居住,抓捕大量的韓國百姓作爲奴隸,爲其放牧。
值此危難關頭,韓王簡重用當時還年輕的王族分家貴族韓虎,命他訓練軍隊,驅逐境内的異族。
而韓虎亦不負韓王簡的重托,帶着弟弟韓亘,南征北戰,先是擊潰實力相對弱小的赤狄,随後攻打北狄,用了數年時間,逐漸收複代郡、中山、太原一帶失陷的土地。
正在跟這些異族開戰的同時,韓國效仿這些草原異族的戰士,創建了騎兵,并最終由韓虎率領這些騎兵,擊敗了林胡、匈奴、東胡、婁煩等草原民族。
此時的韓國,軍隊實力幾乎已經達到當時中原的巅峰。
在擊敗那些草原民族後,軍隊實力暴增的韓國,便将目光放在魏、齊兩國身上,準備着手奪取中原霸主的地位。
也就是在那段時間,魏韓戰争爆發,因爲魏王趙慷的短智無謀,魏國初代魏武軍在上黨郡倉促應戰,最終被韓虎擊敗,魏國因此實力大損,淪爲二流國家。
随後,韓國便對齊國用兵,一度攻陷巨鹿郡,達到北海郡。
隻可惜,齊王呂僖在臨危之際接掌國家,聯合魯國,擊敗了韓國,挫敗了韓國企圖稱霸中原的野心。
事實上,這次失敗對韓國的影響并不嚴重,可壞就壞在,韓王簡由于過度操勞、英年早逝,他的亡故,令韓國出現了空前的動蕩,也使得林胡、匈奴、東胡、婁煩這些前幾年被韓國擊敗的草原民族,趁虛而入。
鑒于獨子韓武年紀尚幼,不足以擔負重任,韓王簡在臨終之際,将弟弟韓起扶上了王位,即韓王起。
至于兵事,韓王簡則托付給了韓虎。
韓王起能力不如兄長,再加上剛剛繼位,王位不穩,因此,當時韓國國内一團糟,幾乎全靠韓虎憑借一己之力,幾次挫敗了林胡、東胡等草原民族的入侵,保衛了整個國家——爲表彰韓虎的功績,韓王起也是在這段時間冊封其爲康公。
這第二次韓國與草原民族的戰争,比第一次更艱難,這件事,在齊國亦有相關記載,不過講述的是另外一方面的事:即在異族這個中原人的共敵面前,齊王呂僖非但沒有趁機攻打韓國,反而以低價向韓國出售糧草與軍備,支持韓國将林胡、東胡、北狄、婁煩等異族驅逐出去。
正因爲這件事,齊王呂僖被稱之爲賢君,縱使是韓人,亦對齊王呂僖頗爲尊敬。
而就在這第二次韓國與草原民族的戰争中,韓虎的弟弟韓亘不幸戰死。
韓虎、韓亘兄弟,雖說也是妫姓韓氏王族子弟,但家道中落,家境比較一般小貴族尚且不如,直到韓虎被韓王簡重用,兄弟倆才有所改善。
隻可惜,幾場戰争之後,兄長韓虎成爲了韓國的英雄,被尊爲康公,而弟弟韓亘,卻在戰争中犧牲,留下孤兒寡妻。
爲此,韓虎心中亦是不忍。
因此,康公韓虎在發迹後,就尋思着給侄子、弟媳弄個封邑,好讓弟媳跟侄子日後能衣食無憂。
最後,他看中了「元邑」,一來「元邑」離他韓虎當時駐軍的地方「下曲陽」并不遠,二來元邑相對繁榮,也算是一座人口不少的縣城。
唯一的問題是,當時的「元邑」已經有主,是屬于一支妫姓元氏的大貴族所有。
但這對于韓虎來說并不是問題,反正最終,他從元氏一族手中奪下了元邑,并奏請韓王起,将這座縣城分給了他的侄子,也就是如今的「元邑侯韓普」。
不得不說,韓虎雖然毀譽參半,但對弟弟一家的确沒話說。
而他的侄子元邑侯韓普呢,亦對這位叔父格外敬重,長大成人後,便投身叔父麾下,繼承了父親的衣缽,成爲韓虎麾下下曲陽的領兵将領。
後來,當康公韓虎在邯鄲被韓王然設計殺害之後,元邑侯韓普聞之大怒,有心率軍爲叔父報仇,奈何當時魏韓之戰已經結束,韓王然放棄邯鄲,在上谷守馬奢、北燕守樂弈、漁陽守秦開等幾位北原豪将的保護下,遷都薊城——得知此事,元邑侯韓普遂不敢輕舉妄動,但這份仇恨,元邑侯韓普卻不曾忘懷。
“這些,皆是文某已故的摯友「馮祝」打聽到的……”微微歎了口氣,文少伯眼眸中閃過幾絲懷念,搖搖頭說道:“馮祝在韓國經商時,打聽到了這件辛秘,遂設法結識了元邑侯韓普,據說二人的關系還不淺。……前一陣子韓國捕殺我大魏的商賈時,元邑侯韓普提前得知此事,也曾派人向馮祝通風報信,隻可惜,還是慢了一步……”
張啓功與北宮玉對視一眼,紛紛開口勸說文少伯節哀順變。
至于對文少伯給予的情報,他們還是頗爲信任的,畢竟他們也知道,其實有很多魏國商賈,實際上都是他魏國的眼線,給天策府提供情報——隻是這方面的事,一直是左都尉高括在處理,因此張啓功與北宮玉也隻是大概了解。
在長長吐了口氣後,文少伯低聲說道:“據之前馮祝與文某的書信聯絡,元邑侯韓普此人,對韓王然懷恨已久,隻因勢單力薄,故而不敢輕舉妄動,倘若我大魏許他種種利益承諾,此人必定棄韓國而投奔我大魏……”
說到這裏,他好似忽然意識到了什麽,連忙又改口道:“當然,文某隻是提供消息,至于如何決定,還是由張都尉來定奪。”
“文半城言重了。”張啓功當然明白文少伯的改口是因爲什麽,當即通過一句玩笑,來揭過此事。
待等文少伯離開之後,張啓功與北宮玉私下商議。
在反複思考之後,他們亦覺得,元邑侯韓普多半會是一枚很好用的“石子”,畢竟此人手中有兵,又有封邑,隻要舍得投下錢糧,很快就能拉攏起一支不少的兵力,足以讓韓國出現内亂。
唯一的遺憾是,此人談不上是什麽王位的順位繼承者,最多也是‘亂臣賊子’的角色。
當然,這不要緊,畢竟在文少伯給予的這份名單中,也有幾人是韓王然三代之内的近親,足以作爲‘傀儡’。
想到這裏,張啓功與北宮玉便立刻動身,在兩百餘或在明、或在暗的黑鴉衆的保護下,啓程前往元邑,去見那位元邑侯韓普。
不得不說魏王趙潤判斷地相當準,張啓功自然不會放過這絕佳的機會,定會趁機在韓國興風作浪。
倘若韓王然果真是詐死,那麽,張啓功會令其自食惡果!